山路上,杜鹃花开疯了,一簇簇、一团团,红得像泼出去的血,又像烧到天边的火。龙志福蹲在一块青石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火铳冰凉的铁管。那铁,吸走了他手心的汗,也吸走了他骨头缝里那点暖意。
“情报该不会有假吧!”身旁的王司令又一次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压得低,却像钝刀子割在粗麻布上。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山道上除了被风吹得簌簌响的杜鹃,连个人影都没有。
龙志福的心,起初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悬在嗓子眼。可等得太久,那根绷着的弦反倒松了,不是不紧张,是紧张过了头,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恍惚。他的目光飘出去,追着一只灰扑扑的山鸟,看它笨拙地跳上另一枝头。这鸟……他太熟悉了。
家里的火铳,原本不是用来打鬼子的。它更常瞄准的,就是这些在林间蹦跳的山鸟。铳响,鸟落,他总能提着几只肥硕的收获跑回家。二姑在灶间听见动静,围裙擦着手就迎出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哟,咱志福又打牙祭啦!”她接过山鸟,动作麻利地褪毛、开膛,用山里采的野菇和一点点宝贵的腊肉一起焖。那香味,能从灶房飘到院门口,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闹。他总是等不及,撕下一条鸟腿,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松口,吃得满嘴油光,二姑就在一旁看着,用那双温和的眼睛,笑得满足。
可那双眼,再也不会看着他笑了。
手里的火铳猛地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要脱手。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湿热,被山风一吹,又变成刺骨的寒。他眨了眨眼,把那片水雾逼回去,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比山火更灼痛他的记忆——
二姑、家里唯一的猪、还有那头老黄牛,被鬼子用刺刀赶着,消失在村口的尘土里。奶奶没有追,她踉跄着回到院子,径直走向墙角那口半人高的大酒瓮。她舀起浑浊的酒液,一遍遍擦洗脸上已经发黑的血迹。酒气混着血腥气,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奶奶的脸被酒浸得赤红,眼皮肿着,月白色的洋布褂子前襟,洇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
她没有哭,一声都没有。她只是对着二姑消失的方向,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她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猛地抓住了那只还在茫然踱步的公鸡。菜刀寒光一闪,一道鲜艳的弧线划过鸡颈,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滴进早已准备好的、盛着积雪的粗瓷大碗里。洁白的雪瞬间被染红,融化,变成一种粘稠的、滚烫的猩红。
家族里剩下的几个汉子围上来,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他们端起碗,仰头,将那混合着雪、血和烈酒的液体灌进喉咙,喉结剧烈地滚动,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红。奶奶最后双手捧起一碗,她脸上的红润更甚,眼睛里烧着两簇骇人的火,一饮而尽。碗底重重磕在磨盘上,一声脆响,像是某种誓言碎裂又重铸的声音。
“志福!”王司令低促的喊声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龙志福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山道尽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杜鹃花甜腥和记忆里血酒铁锈味的气息灌满胸腔。他慢慢地将火铳端起,手指扣上粗糙的扳机,冰冷的铁管抵住肩窝,传来坚实的感觉。所有的恍惚、回忆带来的刺痛,此刻都被压进心底最深处,凝成扳机上一道即将崩裂的力。
杜鹃花还在烧着,红得灼眼。而更红的,是他眼底重新燃起的那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