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像碎玻璃碴子刮过皮肉。萧瑟的膝盖陷在冻土里,半边身子被黑链钉穿,血顺着铁锈味的锁链往下淌,在雪上烫出一个个小洞。
他没感觉疼。
那张脸还在眼前晃。
和他一样高,一样瘦,连眉骨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可那张脸是死的,眼皮空荡荡地翻着,没有眼珠,只有两道干涸的裂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抠走的。斗篷底下露出的手腕,骨头都泛着青灰,像埋了十年的尸。
“……代罪者……归位……”
声音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嘶哑得不像人能发出的动静。断刃抬起,刀尖对准洛云棠后心。
她还悬在半空,指尖离那八字血诏只有一寸。
萧瑟喉咙一紧,猛地咳出一口血,混着碎肉落在雪上。他想喊,可嗓子像被烧红的铁条捅穿了,发不出声。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右眼里那抹猩红突然剧烈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开了。
她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猛地收手,整个人向后翻腾,足尖一点钟片残骸,落地时膝盖一弯,溅起一圈雪雾。
她没看那诏令,也没看黑影。
她盯着萧瑟。
目光穿过风雪,穿过血雾,直直撞进他眼底,像要把他从头到脚剖开。
“玄穹真脉,”她声音很轻,却压过了风声,“不止一个容器。”
萧瑟心头一震。
他懂了。
原来不是幻象,不是邪祟附体。
这是祭品。
千年前,天道要一个“萧瑟”死,才能封住幽冥裂隙。可真正的他不能死,因为他是命定之人,是唯一能唤醒剑灵的锚点。于是他们找了个替身——一个和他血脉相连、气息相同的孪生兄弟,抹去名字,剜去双目,炼成活祭。
那人穿着他的王袍,躺在烈火里,被人称作“永安王”。
而真正的他,被塞进密道,活着逃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幸存的那个。
原来他才是被选中的那个。
他才是……被留下来背负一切的人。
斗篷人忽然动了。
它不冲洛云棠,也不冲萧瑟。
它转身,面向铜钟残骸,一步步走向那八字血诏。
“归葬雪,祭双生。”它用古语低语,声音沙哑如磨刀石,“祭已启,魂当归。”
洛云棠瞳孔一缩。
她明白了。
这诏令不是警告,是召唤。
它在叫“代罪者”回去,完成最后一道仪式——把她的命,钉进地脉,补上当年未尽的祭。
她不能再等。
她必须知道全部真相。
她足尖一点,身形如电,再次扑向空中那八字!
“别碰!”萧瑟嘶吼,挣扎着想爬起来,可黑链深深嵌入肩胛,动一下就撕下一层肉。
太迟了。
她指尖触到了那血字。
“轰——!”
一股无形的力量炸开,整片废墟剧烈震颤。铜钟残片飞起半尺,又被重重砸下。风雪瞬间被清空三丈,露出一片死寂的空地。
洛云棠双膝跪地,右手死死按住右眼。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
记忆像洪水决堤,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看见了。
千年前的雪夜,铜钟高悬,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她站在钟下,手持“清漪”,剑锋染血。萧瑟倒在地上,心口插着她的剑,眼神涣散。
她想拔剑,可身体动不了。
天道之力将她钉在原地。
然后,一个身影从暗处冲出,披着王袍,脸上全是血,却笑得像个疯子。他扑向萧瑟,一把抽出那把剑,反手刺进自己心口。
“以吾之名,代罪受祭!”他仰天大吼,“吾名——无姓之人!”
那一瞬,天地变色。
命契在她心口炸开,血光冲天。
她看见自己哭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那一世流了泪。
她不是弑主者。
她是被欺骗的守护者。
那一剑,本该由她亲手斩下,完成“双生祭”的闭环。可天道怕她觉醒,怕她反抗,所以调换了祭品,让她背负千年罪孽,让她每一世都在梦中看见自己杀人,醒来后满手血腥。
她恨了自己千年。
可真正该死的,从来不是她。
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是那个替萧瑟赴死的孪生兄弟。
她猛地抬头,看向斗篷人。
那人正缓缓抬起手,掌心贴上血诏。
它要完成仪式。
它要拉她一起下地狱。
“不——!”她怒吼,强行压下脑中剧痛,拔地而起,断剑“清”横扫而出!
剑罡划破长空,直取斗篷人后颈!
可就在剑锋即将触及的刹那,斗篷人忽然回头。
那张无瞳的脸,竟对着她笑了笑。
然后,它撕开了自己的胸膛。
没有血。
只有一团缠绕着黑气的心脏,上面刻满符文,像一道道锁链,死死捆住它跳动的频率。
“代罪封印……”洛云棠喃喃。
它要自爆。
用最后的魂魄,激活地脉深处的献祭阵法。
她来不及阻止。
黑气化作锁链,从地缝中暴射而出,瞬间缠住她双脚,猛地往下一拽!
她整个人被拖向地缝,雪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腥风扑面,夹杂着无数冤魂的哀嚎。
“洛云棠——!”萧瑟疯了一样扑过去,用手去抓她。
他抓住了她的手。
冰冷,颤抖,却死死回握。
他咬牙,另一只手猛地抓住钉穿肩胛的黑链,硬生生往外拔!
血喷了一地。
他不管。
他拖着残躯,一点点往前爬,指甲在冻土上刮出五道血痕。
“别松手……别松手!”他嘶吼,声音已经不成调。
她抬头看他,右眼血光翻涌,却在这一刻缓缓褪去,恢复清明。
她笑了。
极轻,极淡,像雪落在湖面。
“这次……换我骗你一次。”她低声说,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语气却变了。
不再是嘲讽,不再是试探。
是心疼。
是终于明白一切后的释然。
然后,她松开了手。
“不——!”萧瑟眼睁睁看着她被黑链拖入地缝,整个人扑空,重重摔在雪地里。
他疯了。
他不要命了。
他强提一口气,手中凝聚最后一点赤红剑罡,狠狠斩向地面!
“给我——开!”
剑罡劈入地缝,雷光炸裂,黑链崩断一截。
可就在这时,头顶阴云骤然裂开一道缝隙。
紫色雷霆奔涌而下,直指洛云棠!
她仰头,右眼血光再起,却不再混乱,而是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她抬手,断剑“清”直指苍穹。
“九霄雷引——!”她嘶吼,声如裂帛。
天雷应声而落,轰然注入剑身!
她挥剑斩下!
雷光如瀑,从天而降,狠狠劈入地缝!
“轰——!!!”
整片大地炸开,黑潮被硬生生斩断,冤魂哀嚎戛然而止。地缝合拢,黑链寸寸崩解,化为飞灰。
可她也撑不住了。
五脏六腑像是被雷劈过,一口鲜血喷出,身形倒飞,重重砸进远处雪坑,激起一片雪雾。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断剑“清”掉在身侧,幽光微闪。
萧瑟爬过去,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印。他跌进雪坑,颤抖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她脸色惨白,唇角渗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把她冰冷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听着命契微弱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像风中残烛。
“这次换我护你。”他沙哑地说,低头吻她眉心。
风雪渐渐弱了。
第九声钟响,从北方天际传来。
低沉,缓慢,像丧钟敲响。
可就在第二声前奏响起时,突然——
戛然而止。
天地重归死寂。
雪地里,只剩下他抱着她,一动不动。
远处山巅,谢归鸿立于风雪中,手中星轨罗盘布满裂痕。他盯着铜钟方向,眼神剧烈震动。
“不可能……”他喃喃,“命运之线不该断……”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时,罗盘“咔”地一声,碎成粉末,随风散去。
他望着那片废墟,望着那两个倒在雪中的人影,忽然笑了。
笑得凄凉,笑得释然。
“命运之线……断了。”他低声说。
他转身,白衣渐隐于风雪,背影孤寂如初。
雪坑中,萧瑟抱着洛云棠,轻轻拍她脸颊:“醒醒……醒醒……”
她没动。
可她那只一直垂着的手,忽然微微蜷起,指尖轻轻勾住了他染血的衣角。
他心头一热。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什么。
断剑“清”静静躺在雪地里,剑身幽光微闪,浮现出一行新字——
**“真名未唤,劫终不灭”**
字迹血红,像刚写上去的。
风一吹,雪盖上来,又慢慢融化,露出那行字,依旧清晰。
萧瑟盯着那行字,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清漪……”
风停了。
雪也停了。
断剑“清”嗡鸣一声,幽光暴涨。
\[未完待续\]雪坑里,她的手指动了。
不是抽搐,不是无意识的蜷缩,而是一根一根,慢慢收拢,像攥住什么快要溜走的东西。指尖勾进他衣角,沾着血的布料被一寸寸扯向自己心口。
萧瑟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他还记得三百年前那个雨夜,她倒在断崖边,只剩一口气,也是这样,死死抓着他袖子,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他以为她要说“别丢下我”。可后来他在寒泉底翻遍她残存的记忆,才发现她那一刻想说的是:“名字……告诉我你的真名。”
他没说。
他不敢。
怕一说出口,她就彻底消散;怕自己扛不住那声呼唤背后的重量。
现在他懂了。
命契从不是束缚她的锁链,是她一次次轮回中,拼了命想回到他身边的证据。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张苍白的脸,睫毛轻颤,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可她的手还在用力,哪怕昏迷,也不肯松开。
“清漪。”他又唤了一次。
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更哑,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
断剑“清”猛地一震,剑身幽光暴涨,嗡鸣如泣。雪地上的血字“真名未唤,劫终不灭”骤然亮起,红得发烫,像是烧在地上的烙印。
风停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不是他的,是她的——微弱、断续,却和他胸口的命契同频跳动,一下,又一下,渐渐重合。
远处山巅,谢归鸿转身离去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回头。
但肩头积雪滑落,露出半截断裂的玉簪——那是十年前她在听雪楼外随手折给他别发的,他一直带着,从没换过。
风一吹,碎成粉末。
……
雪坑中,萧瑟把洛云棠抱得更紧了些。
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身体在排斥刚才那道雷引的力量。她的经脉像被火犁过一遍,血都是烫的。他脱下外袍裹住她,自己只穿单衣,寒气立刻钻进骨头缝里,疼得他咬牙。
可他不动。
他怕一动,她就会醒不来。
“你说换你护我?”他贴着她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你每次都是这样,自己冲上去,什么都不说,连痛都不让我看见。”
她没回应。
但他知道她听得见。
就像三百年前,他守在她冰棺前,一句句说着废话,说今天下了雪,说楼外梅开了,说你再不醒我就把剑扔了。她说不出话,可眼角流了血。
他知道她在听。
“这次我不躲了。”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擦过她唇角血痕,“你要的答案,我都给你。你要杀谁,我陪你。你要活,我替你挡死劫。你要——”
话没说完,她突然睁开了眼。
右眼血光未退,左眼清明如水,两股气息在她体内冲撞,让她瞳孔剧烈收缩。她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气,嗓音破碎:“……别许诺……你给不起的。”
他盯着她。
“我能。”
“你能什么?”她冷笑,声音轻得像叹息,“能替我承受雷引反噬?能抹去我手上三千亡魂?能让我……不是这把该死的剑?”
他沉默。
然后,俯身,额头抵住她的。
“不能。”他说,“但我能站在你身边,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背这些债。”
她僵住。
呼吸一顿。
雪花开始飘落,很慢,一片一片,落在她睫毛上,化了,像泪。
她终于闭上眼,手指缓缓松开他衣角,转而攀上他后颈,将他按得更低。
“那就别松手。”她哑声说,“哪怕天塌下来——也别松。”
他吻下去。
不是温柔的,是带着血和痛的,像要把这些年错过的、藏住的、不敢碰的情绪全压进这一吻里。她回吻他,用力到唇角裂开,血混在一起,腥甜弥漫。
命契在他们心口同时亮起,金红交织,映得雪地一片温热。
断剑“清”静静躺着,幽光渐隐,可那行血字仍在:
**“真名未唤,劫终不灭”**
风再起时,雪盖住了它。
但没人注意到,剑尖正对着北方地平线——那里,第一缕灰白正撕开夜幕。
黎明要来了。
而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