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像刀子,刮过叶鼎之的脸。
他站在最后一道冰脊上,脚下是万丈雪原,头顶是压得极低的灰云。天地间没有颜色,只有白——纯白、死白、冷到骨子里的白。远处,一座低矮的药庐半埋在雪堆里,檐角挂着一串锈铃,随风轻晃。
叮——
一声,断断续续,像谁在喘最后一口气。
他认得那柄伞。
旧伞插在药庐门前,木柄深深扎进冻土,伞面破了几个洞,边缘一圈暗红,是血干了的颜色。伞骨歪斜,像是被人扔下时用尽了全身力气。
叶鼎之脚步一顿。
他本该冲过去的。三千里追命,七夜不眠,剑断三寸仍不停歇,为的就是这一眼。可此刻,他却停在十步之外,脚底像生了根。
太静了。
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更别说心跳。
他慢慢走过去,靴底碾碎薄冰,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俯身,指尖拂开伞下的积雪——地上刻着两个字,很浅,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莫来。**
他指腹摩挲着那道凹痕,触到底下一点硬物。拨开浮雪,是一粒未化的冰晶,圆润,透明,凝在字尾,像一滴没流完的泪。
他喉咙动了动。
没说话。
推门。
“吱呀——”
腐木呻吟,蛛网从梁上垂落,扑了他满肩。屋内昏暗,药炉倾倒,炉底焦黑,残灰被风吹成一小堆。案上卷轴烧了一半,只剩焦边,上面依稀可见“归心引”三个字的残迹。
他目光扫过四壁。
然后,停住了。
正对门的墙上,一道血痕从高处斜落,像被谁抹了一把后又拖下去。血未干透,还泛着湿气。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
温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
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来了。”
话音落下,屋里依旧安静。
没有回应。
也没有呼吸。
他忽然转身,一脚踹翻药柜。
“哗啦——!”
瓷瓶碎裂,药粉洒了一地。他不管,一掌拍向墙壁,掌风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整间屋子都在抖。
“你说别来……我偏来!”他吼出声,回荡在空屋中,像一头困兽的咆哮。
目光忽然一凝。
墙角有拖痕。
雪地被蹭开一道沟,底下渗着暗红,一路延伸到后山方向。他蹲下,捻起地上一点灰白粉末,凑到鼻前一嗅。
瞳孔骤缩。
**归烬散。**
此药出自药王谷禁方,可假死续命,亦可引魂离体。服之者脉息全无,体温如冰,七日不腐。但若无人唤醒,魂魄便真散了,再无回天之力。
他盯着那粉末,手一点点收紧。
她不是死了。
她是不想活。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阵眼,一个锁住地脉暴动的祭品。她怕他来,怕他救她,怕他毁了这局,让南疆百万生灵葬于火海。
所以他不来最好。
来,就是错。
可他来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后山冰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突然,他停下。
炉底焦灰中,有一点异样。
他蹲下,扒开灰烬,抽出半页烧焦的医笺。纸已脆裂,边缘卷曲发黑,但字迹仍在,娟秀却颤抖,一笔一划,像是写到最后已耗尽力气:
“若你见此,我已入冰魂阵——九钟共鸣,唯死可解。\
地脉将焚,南疆百万生灵俱陷火海。\
我以身为锁,镇其暴动。叶郎,此局勿破,此命莫救。”
最后那个“救”字,笔画拉长,像一道划破纸面的伤口,戛然而止。
他盯着“叶郎”两个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指节狠狠抠进地板裂缝,木刺扎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医笺上,晕开一片暗红。
他忽然笑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还叫我叶郎?”
“那你知不知道……我听见这两个字,心就疼?”
“你让我别来,可你留着伞,留着血,留着字——你明知道我会来,是不是?”
“你骗我。”
他猛地抬头,眼底通红,像要烧起来。
拔剑。
剑光一闪,直劈后山冰壁。
“轰——!”
冰层炸裂,寒风倒灌,整片冰崖剧烈震动。裂口深处,一道深窟显露,黑不见底,寒雾翻涌,隐约传来极微弱的心跳声——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
他怔住。
剑尖垂地,雪沫飞溅。
“你还活着……?”
他跃入冰窟,足踏石台。寒雾缭绕中,一道身影静静躺在冰床上——沈芷柠。
白衣覆霜,面容安详,像睡着了。可她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手握一截断箫,另一端直插入心口,与一枚玉简相连。玉简泛着幽光,一丝丝极淡的魂息顺着箫管流转,在她体内循环不息。
她不是死,是被锁在生死之间。
他踉跄扑过去,伸手就要去拔那截断箫。
“醒过来!我带你走!”
指尖刚触到箫柄——
异变陡生。
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肌肤迅速枯萎,唇色发黑,眼角皱纹蔓延,像一夜老去三十岁。原本如玉的皮肤变得干裂,泛着灰白,像枯树皮。
冰壁嗡鸣,血纹阵图浮现,红光流转,发出低沉警告:
**“魂锁阵成,引命为契,动则速朽。”**
他猛地顿住手,眼睁睁看着她容颜衰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越收越紧。
“为什么?!”他嘶吼,声音在冰窟中回荡,“你明明可以等我!你可以逃!你可以活!为什么非要做这个祭品?!”
记忆闪回——
她曾说:“逆脉反噬,寿不过三年。”
那时她站在药庐门口,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得温柔:“三年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可现在,三年将尽,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以命镇阵,永囚冰窟。
不是逃避。
是承担。
她怕的不是死。
她怕的是他来救她。
她怕他毁了这局,让九钟崩解,地脉暴动,南疆百万生灵葬于火海。
所以她设局,留伞,留血,留字,只为劝退他。
可她又留了一线——伞还在,血未干,字未灭。
她知道他会来。
她等他来。
但她不愿他来。
这种矛盾,像一根针,扎进他脑子里,越扎越深。
他缓缓跪在她身边,伸手抚过她枯槁的脸颊,触手如冰雕,毫无生气。
“你说别来……”他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话,“可我怎能不来?”
“你救我一次,我就欠你一辈子。”
“你把我从废人拉回人间,我就不能让你一个人死在这冰窟里。”
“你要镇地脉?好。”
“我要救你?也好。”
他抬头,望向穹顶冰棱,眼神变了。
不再是痛,不再是怒。
是一种决绝。
一种宁可毁天灭地,也不放手的执念。
长剑缓缓举起,剑尖指向冰窟根基。
剑气凝聚,寒意暴涨。
“死,也一起。”
话音落——
“轰隆——!”
剑气炸开,整座冰窟剧烈震荡。支柱断裂,巨冰倾塌,风雪倒灌而入,瞬间吞没石台与身影。
他扑过去,一把将她冰冷的身躯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发丝拂过他脖颈,冷得像雪。
他低头,唇贴她额前,声音轻得像梦呓:“这一次……换我护你。”
冰块砸落,砸在他的背上,肩头裂开,血渗出黑袍。他不管,只将她搂得更紧。
“你说别来……我偏来。”
“你说别救……我偏救。”
“你要死?行。”
“我陪你。”
风雪愈烈,整座冰窟开始崩塌,石台下沉,寒雾翻涌,九道虚影在空中浮现——那是九钟的残影,正在一点点碎裂。
就在这时——
她袖中滑落一枚残玉符,落入雪隙。
玉符遇热微亮,与他心口剑印共鸣,浮现八个猩红血字:
**“心燃可续,非你独燃。”**
字迹一闪即逝,随即被积雪掩埋。
崩塌继续。
最后一根冰柱断裂,巨冰砸落,风雪吞没一切。
锈铃轻响,如泣如诉。
天地重归寂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