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金鑫第三次从客厅的落地窗前转身,赤脚踩在冰凉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脚印,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完全吹干,发梢的水珠滴到肩膀上,把真丝家居服的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
别墅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她爸去外地谈生意,她妈被闺蜜拉去做美容,保姆张姨请了假回老家喝喜酒。
整栋三层小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些昂贵却空洞的摆设:玄关处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瓷瓶,客厅墙上某位当代艺术家的抽象画,餐厅里能坐下二十个人的长条餐桌。
这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家底”,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
重生回来一周,她还是不习惯这种空旷。
墙上那座古董挂钟的秒针咔哒一声,跳到整点位置。
两点整。
几乎就在同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惊得金鑫原地跳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光着脚穿过客厅,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透过门禁显示屏,她看见夏屿森站在铁艺大门外。
他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平整。
下身是普通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微微发毛。
帆布鞋还是那双旧的,但刷得很干净。
他背着一个深灰色的双肩包,带子收得很紧,勒出瘦削的肩膀轮廓。
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
金鑫放大画面,看清袋子里装着两瓶矿泉水——最便宜的那种,超市卖一块五一瓶。
她的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按下开门键。
铁门缓缓滑开。
夏屿森站在门外,没立刻进来。
他抬起头,视线扫过别墅前庭的景观:精心修剪的草坪,欧式喷泉,还有那棵从日本移栽过来的红枫——这个季节叶子刚刚开始转红,像一簇燃烧的火。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金鑫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握着塑料袋的手指收紧,塑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进来吧。”她拉开门,侧身让开。
夏屿森走进来,帆布鞋踩在入户玄关的拼花大理石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站在门口,没往里走,目光平静地扫过玄关:整面墙的鞋柜,其中一扇门开着,里面密密麻麻摆着各种品牌的球鞋、高跟鞋、靴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照片里的金鑫大概十二三岁,穿着公主裙,被父母搂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
“换鞋吗?”他问。
“不用。”金鑫说,指了指自己光着的脚,“我也没穿。”
夏屿森的视线在她脚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开。
他把那双旧帆布鞋脱下来,整齐地摆在玄关角落——那里已经摆了几双客用拖鞋,但他没动。
赤脚踩在大理石上,他的脚很白,脚踝清瘦,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去哪补课?”他问,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书房。在二楼。”
金鑫转身带路,真丝家居服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能感觉到夏屿森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不热切,不探究,只是一种冷静的、保持距离的注视。
楼梯是旋转式的,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
踩上去几乎没声音。
墙上挂着一些风景油画,角落里摆着瓷器摆件。
一切都透着“有钱”两个字,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像是样板间,而不是家。
书房在二楼走廊尽头。
推开门,是一间至少四十平米的房间。
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精装书,大部分连塑封都没拆。
靠窗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面除了一个苹果电脑,空空如也。
另一侧是休息区,沙发茶几俱全,还有个小吧台。
夏屿森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书柜,扫过书桌上那支万宝龙的钢笔,扫过沙发旁落地灯的蒂凡尼玻璃灯罩。
最后落在那扇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上——窗外是后院,游泳池的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坐吧。”金鑫走到书桌前,拉开两把椅子。
夏屿森走过去,把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本书和笔记本。
书是学校发的教材,笔记本是那种最便宜的横线本,封面已经卷边。
他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放在金鑫那边。
“给你的。”他说。
金鑫看着那瓶水,愣了两秒。
“谢谢。”她拿起来,瓶身冰凉,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手心。
夏屿森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翻开数学课本:“从哪开始?”
他的声音很专业,像真正的家教老师。
金鑫却有点走神。
她看着他的侧脸——距离这么近,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
很长,不算浓密,但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他半边脸镀上金色,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鼻梁的线条挺拔得像用刀刻出来的。
“金鑫同学。”夏屿森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你在听吗?”
“啊?”金鑫回过神,“听,听着呢。”
“那我刚才问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夏屿森合上书。
这个动作很轻,但金鑫莫名感到一阵压力。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烦,只是一种平静的审视,像老师在打量一个屡教不改的学生。
“如果你不需要补课,我们可以现在结束。”他说,“钱我会退给你。”
“别!”金鑫急了,“我需要!真的需要!”
“那请你专注一点。”
夏屿森重新翻开书,手指点在一道函数题上,“我们从这里开始。这是上周周考的最后一题,你做错了。先告诉我你的解题思路。”
金鑫盯着那道题。
题目她其实会做,重生回来的成年人,解高一数学题并不难。
但此刻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注意力都被旁边这个人吸走了。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
能看见他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甲床是健康的淡粉色。
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她开口,声音有点干,“我先设了未知数……”
“然后呢?”
“然后……”金鑫舔了舔嘴唇,“然后列了方程式……”
“什么方程式?”
她说不出来了。
夏屿森等了几秒,见她还是沉默,便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开始写:“这道题的关键是要看出它考察的是复合函数的单调性。你设未知数是对的,但后面推导错了方向。看这里——”
他的笔尖在纸上滑动,字迹工整清晰。
金鑫看着他的手,看着他手腕处随着写字动作微微凸起的骨节,看着他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手背上跳跃,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听懂了吗?”夏屿森写完解题步骤,转头问她。
金鑫没反应。
她的视线还停留在他手上,脑子里转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的手真好看……指节怎么这么分明……握笔的姿势好标准……
“金鑫。”夏屿森的声音沉了下来。
“啊?”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距离太近了。近到金鑫能看清他瞳孔的颜色——不是纯黑,是深褐色,像融化的巧克力。镜片微微反光,映出她有些慌乱的脸。
“你根本不在听。”夏屿森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这个动作让金鑫心跳漏了一拍。
没戴眼镜的夏屿森,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少了几分疏离感,多了几分……真实。他的眼睛其实有点内双,眼尾微微下垂,不笑的时候显得冷淡,但此刻透着疲惫。
“夏屿森。”她忽然开口。
“嗯?”
“你睫毛好长。”
话出口的瞬间,金鑫自己都愣住了。
她没想说这个的。她本来想问“你累不累”,或者“要不要喝点别的”,但大脑像是短路了,那句话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
空气凝固了。
夏屿森揉眉心的动作顿住。他放下手,看着她,表情从疲惫变成困惑,再从困惑变成……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不是生气。
不是尴尬。
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平静湖面下突然涌动的暗流。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我……”金鑫张了张嘴,脸开始发烫,“我说你睫毛……挺长的。”
夏屿森没说话。
他重新戴上眼镜,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金属镜腿划过耳侧,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戴好后,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金鑫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
久到窗外的鸟叫声、空调的嗡嗡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然后夏屿森合上书。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看来你不需要补课。”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开始收拾东西。把教材和笔记本装回背包,拉上拉链。动作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像在完成一项早已计划好的任务。
“等等!”金鑫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毯上刮出闷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想学!”
夏屿森没理她。
他背上背包,拎起剩下的那瓶矿泉水,转身往门口走。
“夏屿森!”金鑫追上去,光脚踩在地毯上,差点绊倒,“你别走!钱我都准备好了!”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四百块钱,崭新的红色钞票。她追到门口,挡在他面前,把信封递过去。
夏屿森停下来,看着她手里的信封,又看看她。
“让开。”他说。
“你先拿着钱!”金鑫把信封往他手里塞,“说好了两小时的,这才过了二十分钟!”
夏屿森没接。
信封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几张钞票从没封口的边缘滑出来一半,红色的边角露在外面,在深色地毯上格外刺眼。
两个人都愣住了。
金鑫低头看着那些钱,又抬头看夏屿森。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是愤怒。
是更难堪的东西。
“你觉得,”夏屿森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
“我……”金鑫语塞。
“你觉得我缺钱缺到,可以忍受你这种……”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这种轻浮的态度?”
“我没有轻浮!”金鑫急了,“我就是……就是说了句实话!”
“实话?”夏屿森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金鑫,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金鑫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真丝家居服的袖子滑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小块淤青——昨天体育课撞的,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付钱,你教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抖,“这就是交易,有什么不尊重的?”
“交易的前提是双方自愿。”夏屿森说,“而我现在不愿意了。”
他弯腰,捡起那个信封,塞回金鑫手里。
动作很轻,但金鑫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
“钱你收好。”夏屿森直起身,“以后别找我了。”
说完,他绕过她,走向楼梯。
“夏屿森!”金鑫追到楼梯口,看着他的背影,“你姥姥的药费怎么办?”
夏屿森的脚步骤然停住。
他站在楼梯拐角处,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很紧。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股低气压。
“不关你的事。”他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金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我可以帮你!我真的可以!”
夏屿森没回头。
他继续往下走,帆布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声音。但他的背影在说:不需要。
金鑫站在楼梯口,看着他消失在一楼玄关。几秒钟后,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很轻,但在空旷的别墅里,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
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真丝家居服很滑,蹭在脸上凉凉的。但她的脸在发烫,眼睛也在发烫。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眨眼,不让它掉下来。
重来一次,她还是这么蠢。
还是用钱砸人,还是不懂什么叫尊重,还是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
前世郑浩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她哭着质问:“我给你钱,给你资源,你凭什么这么对我?”郑浩冷笑:“金鑫,你除了钱,还会什么?”
她当时不服。
现在懂了。
钱可以买来很多东西,但买不来尊重,买不来真心,更买不来……夏屿森。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应该是她妈回来了。金鑫猛地站起来,冲进书房,扑到落地窗前。
别墅前的车道上,她妈的白色宝马刚停下。而更远处,夏屿森正走出小区大门。他的背影在午后阳光里显得格外清瘦,背包带子勒着肩膀,走得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金鑫看着那个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拐角。
然后她转身,看向书桌。
夏屿森刚才坐过的椅子还摆在原地,草稿纸上是他工整的字迹。那瓶矿泉水还放在桌角,凝结的水珠已经滑下来,在红木桌面上留下一小摊水渍。
她走过去,拿起那瓶水。
瓶身已经不冰了,但还是很凉。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没什么味道,就是普通的矿泉水,一块五一瓶的那种。
但她喝得很慢,很认真。
像在品尝某种珍贵的东西。
窗外,她妈在楼下喊:“鑫鑫!妈妈回来了!给你带了蛋糕!”
金鑫没应声。
她放下水瓶,拿起夏屿森用过的那支笔——最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已经磨损了。她握着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
第一步:学会尊重。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力,几乎划破纸背。
写完,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撕下那张纸,折好,放进睡衣口袋。
楼下的喊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带着点不耐烦:“金鑫!听见没有!”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
离开书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洒满整个房间,红木书桌泛着温润的光,那瓶矿泉水静静立着,草稿纸上的字迹已经开始干透。
一切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不同。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金鑫关上门,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旋转楼梯上回荡,一声,一声,像在敲打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