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明玥来到问剑峰时,墨云卿已经在那里等候。
他依旧一身玄色道袍,站在那块巨大的“剑”字石碑前,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孤松。晨光穿透云雾,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让他看起来不像凡间修士,更像一尊冰冷的神像。
“宗主。”明玥上前行礼。
墨云卿缓缓转身。他的脸色比昨日苍白了些,眼中血丝隐约可见,显然昨夜并未休息好——或者说,根本未曾休息。
“今日何往?”他开门见山,声音比昨日更冷,仿佛要刻意抹去昨日河边那片刻的柔软。
明玥早有准备:“今日不往凡尘。请宗主随我修习‘溯情诀’第一层。”
“溯情诀?”墨云卿眉头微蹙,“本座从未听闻此功法。”
“此诀非本界所有,乃我游历诸天时偶然所得。”明玥面不改色地说着星河为她编造的背景,“此诀不修灵力,不增修为,专为追溯遗忘之情,直面心魔而生。宗主可愿一试?”
墨云卿沉默注视她片刻,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眸似乎想将她彻底看透。许久,他颔首:“可。”
两人在石碑前相对盘膝而坐。明玥双手结印,周身泛起淡淡的月白色光华——这是她运转“溯情诀”的表象,实则是星河在辅助她引导墨云卿进入深层意识。
“请宗主放松心神,勿要抵抗。”明玥的声音轻柔如风,“此诀需两人灵力交融,共探心海。我会引导您,但真正的路,需您自己走。”
墨云卿闭目,周身剑气缓缓收敛。对于一个剑修而言,放松心神让外人灵力进入,无异于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明玥心中微动,知道这已是极大的信任。
她将双手轻按在墨云卿掌心,两人的灵力开始缓缓交融。墨云卿的灵力冰冷如剑,锋锐逼人;明玥的灵力温润如水,包容万物。初时,两股灵力相互排斥,但随着“溯情诀”的运转,逐渐找到了平衡点,如水乳交融。
【意识链接建立,正在引导目标进入深层记忆区...】
【警告:目标记忆封锁极为严密,检测到多重自我防御机制】
星河的声音在明玥意识中响起。她加大灵力输出,月白色光华越来越盛,将两人完全笼罩。
墨云卿的意识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荒芜。
这里没有色彩,只有无尽的灰白。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连风都是灰色的。远处,一座孤峰矗立,峰顶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剑身布满裂痕。
那是他的心象——孤独,冰冷,濒临破碎。
明玥的意识体出现在这片灰白世界中,她看向身旁——墨云卿的意识体也显化出来,依旧是玄衣墨发,但比现实中更加年轻,约莫二十许岁模样,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光彩。
“这是...何处?”墨云卿环顾四周,眼中闪过茫然。在深层意识中,他暂时卸下了宗主的冰冷面具,显得真实而...脆弱。
“您的心象世界。”明玥轻声说,“现在,请随我来。”
她牵起他的手,走向那座孤峰。墨云卿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颤抖——这是八百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牵他的手。
登上峰顶,那柄布满裂痕的石剑近在眼前。剑身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刻痕,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但都被时光磨蚀得难以辨认。
“这些裂痕,便是心魔所在。”明玥指着石剑,“每一道裂痕,都对应一段被您封印的记忆,一种被您压抑的情感。要修复道心,需先直面这些裂痕。”
墨云卿伸手触碰剑身,指尖刚触及,整把剑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无数画面从裂痕中涌出,强行冲入他的意识——
第一个画面:少年时期的墨云卿,约莫十五六岁,正与一个红衣少女在桃花林中练剑。少女明艳如火,笑声如铃,剑法灵动却总被他压制。她不服气地跺脚:“墨云卿!你就不能让让我吗!”少年板着脸:“剑道之争,岂能相让。”但眼中藏着笑意。
第二个画面:青年墨云卿接任宗主那天,宗门大殿内,众长老齐拜,声势浩大。殿外角落,红衣女子远远望着他,眼中含泪,却笑着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第三个画面:深夜,墨云卿独坐静室,手中握着一枚红色剑穗,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他将剑穗贴在胸口,闭目良久,最终将它锁进一个玉盒,贴上封印符箓。从那天起,他开始正式修习无情剑道。
第四个画面:百年后,墨云卿站在一座孤坟前。墓碑无名,只刻着一枝桃花。他在坟前站了三天三夜,离开时,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
...
“不!”墨云卿猛地抽回手,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那些被封印八百年的记忆,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带来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痛苦。
明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宗主,稳住心神!这些都是您的过去,是您的一部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闭嘴!”墨云卿眼中赤红,周身剑气失控般爆发,将明玥震开数步,“谁允许你...谁允许你窥探这些!”
他大口喘息着,那些被重新记起的画面让他痛苦不堪。八百年来,他以为早已将那段感情彻底埋葬,却原来只是自欺欺人。那些记忆,那些情感,一直深埋在心底,如附骨之疽,如心口朱砂,从未真正消失。
明玥站稳身形,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中竟也泛起一丝刺痛。她缓步上前,不顾他周身狂暴的剑气,伸手轻轻按在他胸口。
“痛吗?”她轻声问。
墨云卿身体一僵。
“这里很痛,对吗?”明玥的手掌贴在他心口,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因为您把最珍贵的东西,锁在了最深的角落,让它孤独了八百年。”
“你懂什么...”墨云卿的声音嘶哑,“她已死...早已...”
“但您还活着。”明玥直视他的眼睛,“她还活在您心里,只是您不敢面对。您用无情道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为这样就不会再痛,可您看——八百年了,它依然在痛,甚至更痛了。”
墨云卿闭上眼睛,长睫颤抖。那个红衣女子的笑脸,那串系着铃铛的剑穗,那座无名的孤坟...所有被他强行遗忘的,此刻都清晰如昨。
“她是谁?”明玥轻声问。
漫长的沉默后,墨云卿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
“她叫...红绡。”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从深层意识中退出后,墨云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两人依旧坐在问剑峰顶,晨光渐烈,但墨云卿周身的气息却比之前更加冰冷。不,不是冰冷,是死寂——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寂的死寂。
“红绡...”明玥轻声重复这个名字,“能告诉我,关于她的事吗?”
墨云卿没有回应。他望着远方云海,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随那些记忆远去。
就在明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缓缓开口:
“她是我的师妹,也是...我的道侣。”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们一同拜入天衍剑宗,一同练剑,一同成长。她天赋不及我,却比我更爱剑,更执着。她说,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女剑仙,要与我并肩站在剑道之巅。”
“后来呢?”明玥轻声问。
“后来...”墨云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与红绡有关却未被封印的东西,“剑宗内乱,师父重伤,临危传位于我。接任宗主,需修无情剑道,斩断尘缘。我...”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明玥以为他又要退缩。
“我选择了剑宗。”墨云卿的声音里没有情绪,却比任何哭泣更让人心碎,“我对她说,等我百年,百年后,我必寻她。她笑着答应,说会等我。然后...转身离开。”
“她去了哪里?”
“不知。”墨云卿摇头,“只知她离开了剑宗,远走他乡。我派人寻过,但杳无音讯。直到百年后,一位故人带来她的遗物——那串剑穗,还有一封信。”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上娟秀的字迹:
“云卿,见字如面。百年之约,恕我无法守候。剑道漫长,红尘短暂,我已寻到归处,勿念勿寻。愿君剑道通神,无愧天地。红绡绝笔。”
寥寥数语,斩断前缘。
“我找到她时,只剩一座孤坟。”墨云卿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她死于旧伤复发——百年前,剑宗内乱时,她为我挡下一剑,伤了根本,却从未告诉我。”
明玥心中震动。原来如此。红绡不是负气离开,不是另寻他爱,而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愿成为他的牵绊,所以选择独自离开,独自死去。
而墨云卿,则背负着这份不知情的愧疚,修了八百年的无情道,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峰。
“您恨她吗?”明玥问,“恨她不告诉您真相,恨她让您背负这份愧疚八百年?”
墨云卿摇头:“我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察觉她的伤,恨自己为何要修那该死的无情道,恨自己...为何要让她等我百年。”
他转过头,看向明玥,眼中终于有了泪水——八百年未曾流过的泪。
“你说得对,我从未真正放下。我将她锁在心底最深处,用无情道将自己包裹,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可忘不掉...每一次闭关,每一次静修,她都会出现在我识海,笑着问我:‘云卿,你的剑,还冷吗?’”
明玥伸出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宗主,您知道红绡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
墨云卿怔怔地看着她。
“她希望您剑道通神,无愧天地。”明玥一字一句,“但她更希望的,是您能真正地活着,而不是活成一个完美的剑道符号。您修了八百年无情道,可曾问过自己——这是您想要的吗?还是...只是您惩罚自己的方式?”
这个问题,如一道惊雷,劈开了墨云卿心中最后的壁垒。
八百年来,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机械地修行,机械地执掌宗门,机械地...活着。仿佛一具完美的躯壳,内里却早已空空如也。
“我...”他张口,却说不出话。
明玥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今日的修习到此为止。宗主,回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明日,我带您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