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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彼方镜语

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吹进未完全关闭的玻璃窗,拂动了白色蕾丝窗帘。水无月琉璃站在穿衣镜前,第三次调整校服领结的角度。镜中映出的女孩有着柔顺的及肩黑发,刘海修剪得一丝不苟,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杏眼是淡淡的琥珀色。她面无表情,像橱窗里展示的和服人偶。

“琉璃,再不出发要迟到了。”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

“是,马上。”她的回应平淡无波。

今天是转学的第一天。私立圣玛丽安娜学园,一所从幼儿园到高中一贯制的大小姐学校。琉璃的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去了海外,母亲坚持让她留在日本完成高中学业,于是选择了这所以“培养传统与现代兼备的淑女”闻名的学园。

琉璃对新学校没什么期待,也不感到焦虑。她习惯了适应新环境——父亲的工作调动频繁,她已经换了四所学校。每次转学,她都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古董瓷器,小心翼翼地从一处运往另一处,不染尘埃,也不留痕迹。

学园的校车准时停在了约定的地点。琉璃拎着崭新的皮革书包上了车,选了靠窗的单人座位。车里已经坐满了穿着同样深蓝色制服的女生,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像一群忙碌的麻雀。琉璃戴上耳机,但没放音乐,只是单纯想隔绝外界声音。

圣玛丽安娜学园位于半山腰,被精心修剪的松树和枫树环绕。主楼是一栋红砖建筑,有着哥特式的尖顶和彩色玻璃窗,看上去像是从欧洲直接搬来的古董。琉璃在教务室领取了课程表和校园地图,被分配到二年A班。

她的新班级在二楼走廊尽头。琉璃推开门时,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一瞬,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班主任中岛老师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性,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

“各位同学,这是从东京转来的水无月琉璃同学,请大家友好相处。”

琉璃微微鞠躬,用练习过无数次的平稳声线说:“我是水无月琉璃,请多关照。”

她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被教室最后一排靠窗座位上的女孩吸引。那女孩一头罕见的银白色长发,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中几乎在发光。她单手托腮望着窗外,对教室里的骚动毫无反应,像一幅被镶在画框里的肖像。

“水无月同学,你的座位在......”中岛老师看了看座位表,“在赤月同学旁边。赤月同学,请照顾一下新同学。”

银发女孩这才缓缓转过头。琉璃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陶瓷娃娃,但眼神却异常空洞,仿佛身体在这里,灵魂却在别处游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是琉璃从未见过的赤红色,像两滴凝固的鲜血,又像深秋熟透的石榴。

“赤月皋羽,”她轻声说,声音像风吹过风铃的碎片,“请多关照。”

琉璃点点头,走到那个空座位上坐下。她能感受到周围同学好奇又谨慎的目光,但更多的是投向赤月皋羽的眼神——混杂着敬畏、疏离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第一节课是国语。琉璃翻开崭新的课本,却发现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她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赤月皋羽。女孩既没听课也没做笔记,只是拿着铅笔在笔记本的页边空白处涂画着什么。琉璃悄悄瞥了一眼,发现她画的是一棵枯树的轮廓,枝桠扭曲得像挣扎的手臂。

课间休息时,几个女生围到琉璃的课桌旁。

“水无月同学是从东京来的?好厉害!”

“以前在哪个学校?”

“为什么会转来圣玛丽安娜呢?”

问题像雨点一样落下。琉璃礼貌地回答着,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她注意到,没有一个人试图与赤月皋羽搭话。银发女孩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开来,独自坐在窗边,继续画她的枯树。

“那个......赤月同学是什么样的?”琉璃最终忍不住问。

女生们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压低声音说:“她很奇怪,总是独来独往,几乎不和人说话。”

“有人说她的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另一个短发女生神秘兮兮地补充,“她家是神社,但据说......”

“美香!”一个看起来像小团体领袖的女生打断了她,“不要传播谣言。”

但她的表情说明她也相信那些“谣言”。

午餐时间,琉璃拿着便当盒犹豫了片刻。餐厅里坐满了人,欢声笑语像潮水一样涌来。她看见赤月皋羽独自一人走向通往屋顶的楼梯,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屋顶的风很大,吹得琉璃的裙摆猎猎作响。赤月皋羽坐在围栏边的阴影里,便当盒放在一旁未打开,她依然在画着什么。琉璃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可以坐这里吗?”

赤月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琉璃。那一瞬间,琉璃有种错觉,仿佛这双眼睛能看透她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直抵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深处。

“请便。”赤月的声音依然很轻。

琉璃在她旁边坐下,打开母亲精心准备的便当——粉色的米饭做成樱花形状,旁边整齐排列着炸虾、玉子烧和西兰花,像一件艺术品。

“你不吃吗?”琉璃问。

赤月摇摇头,将笔记本转向琉璃。原本画着枯树的那一页,现在树下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观者,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这是什么?”琉璃问。

“梦。”赤月简短地回答,“我经常做同样的梦。”

琉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便当。两人并排坐着,却不交谈,气氛却意外地不尴尬。风声、远处城市的喧嚣、学园里隐约传来的钟声,构成了奇妙的背景音。

“你不怕我吗?”赤月突然问。

琉璃停下筷子:“为什么要怕你?”

“大家都怕我。或者说,怕我的眼睛。”赤月转过脸,赤红的瞳孔在阳光下像两枚透明的宝石,“他们说这双眼睛被诅咒了,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你看见了什么?”琉璃问,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更平静。

赤月沉默了很久,久到琉璃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看见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她最终说,“颜色、形状、轮廓......有时候重叠,有时候透明。你的周围,现在就有淡淡的蓝色,像雨后的雾。”

琉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当然什么都没看见。

“蓝色代表什么?”

“孤独。”赤月说完,又补充道,“很深,但很安静的孤独。”

琉璃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放下便当盒,突然失去了食欲。

下午的课程对琉璃来说像一场模糊的梦。她机械地记笔记,回答提问,参加小组讨论,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但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屋顶,飘向那双赤红的眼睛,和那句“很深的孤独”。

放学后,琉璃按照地图找到了图书馆。圣玛丽安娜的图书馆是一栋独立建筑,内部是挑高的穹顶设计,四周是螺旋上升的书架,中央摆放着厚重的橡木长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琉璃想找些关于色彩心理学的书,试图理解赤月皋羽所说的“颜色”。她在心理学区域浏览时,又一次看见了那抹银白色——赤月正坐在最角落的窗边,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

琉璃犹豫了一下,没有打扰她,而是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诗集,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远处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琉璃翻开诗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赤月。

赤月读书的方式很奇特。她不是逐页翻阅,而是将手掌轻轻按在书页上,闭上眼睛,像在感受什么。过了几分钟,她才睁开眼,翻到下一页重复这个过程。她的表情专注而宁静,与白天在教室里的疏离感截然不同。

“那是《梦的解析》原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琉璃身旁响起,“不过赤月同学阅读的方式很特别,不是吗?”

琉璃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文雅的女生,胸前别着图书委员的徽章。

“我是二年B班的绪方遥,图书馆委员。”女生微笑道,“你是今天转来的水无月同学吧?”

琉璃点点头:“你知道赤月同学为什么那样读书吗?”

绪方推了推眼镜:“据说她能用手指‘读’到文字以外的信息。当然,这只是学生间的传闻。”她顿了顿,“赤月同学经常来图书馆,但几乎从不借书。她只是坐在那里,用她的方式‘阅读’。”

“她是个怎样的人?”琉璃问。

绪方思考了片刻:“很难形容。她就像......一面镜子。每个人在她面前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倒影,却永远看不清她本身。有人说她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巫女家族,她的眼睛是继承来的‘礼物’——或者说‘诅咒’。”

“巫女家族?”

“赤月神社在城郊,挺有名的。每年新年参拜季节,很多人都会去。”绪方压低声音,“但我听说,神社现在只有她和她的祖母两个人。她的父母......”

绪方没有说完,但琉璃明白了言外之意。

窗边的赤月突然合上书,站起身。她似乎没注意到琉璃和绪方,径直走向图书馆深处的一排书架,消失在阴影中。

“那区域是旧资料区,存放着学园的历史档案和一些捐赠的稀有书籍,”绪方解释,“普通学生很少去那里。”

琉璃的好奇心被勾起了。她谢过绪方,假装随意地向那个区域走去。旧资料区的光线明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皮革的味道。书架更高更密集,形成了一条条狭窄的通道。

琉璃听见细微的翻页声,便沿着声音走去。在一个堆满古老文献的角落,赤月正蹲在地上,面前摊开一本巨大的皮革封面书籍。书页已经泛黄,边缘有虫蛀的痕迹。

“这是什么?”琉璃忍不住问。

赤月抬起头,似乎并不惊讶琉璃的出现:“学园的创建记录,1898年版。”

琉璃在她身边蹲下。书页上是工整的毛笔字和褪色的黑白照片。其中一页展示着学园初建时的模样——主楼已经存在,但周围还是一片荒地。另一页是创建者们的合影,一群穿着和服或西装的男女表情严肃地注视着镜头。

赤月的手指轻轻滑过一张照片:“看这里。”

琉璃凑近。那是学园第一任校长的单人照,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在她的肩膀后方,玻璃窗的反光中,有一个模糊的白影,形状难以辨认。

“相机的双重曝光吧。”琉璃说。

“也许。”赤月翻到下一页,突然停住了。

这一页记载着学园建立的轶事。有一段用红笔圈了出来:

“......选址于此,因当地传说此处为‘梦之交界’,可通幽明。初代校长天野百合子坚持在此建校,曰:‘女子教育亦是一场革命,当于梦境与现实之边缘开辟新天地’......”

“‘梦之交界’?”琉璃轻声读出来。

“一个传说,”赤月说,“说这座山是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在某些特定时刻,特定的人能够穿越边界。”

“你相信吗?”

赤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合上书:“该回去了,图书馆快要闭馆了。”

两人一同离开旧资料区。绪方已经在整理归还的书籍,看见她们一起出来,微微扬了扬眉毛。

走出图书馆时,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向校门或宿舍,深蓝色的制服在暮色中像一群归巢的鸟。

“你住宿舍吗?”赤月突然问。

“不,我租了附近的公寓。”琉璃回答,“你呢?”

“神社离学园有段距离,所以我住宿舍。”赤月说,“周三和周五下午,我要回神社帮忙。”

“巫女的工作?”

赤月点点头:“清扫、准备仪式、有时接待参拜者。很普通的工作。”

她们走到校门口。琉璃该向左,赤月该向右去宿舍楼。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道别,又似乎都不想就这么分开。

“今天谢谢你,”琉璃最终说,“午餐时间,还有刚才。”

“谢什么?”赤月微微歪头,银发滑过肩头。

“谢谢你让我坐在你旁边。”琉璃说,“也谢谢你分享......你看到的颜色。”

赤月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却让她的脸瞬间柔和了许多:“你的蓝色,现在淡了一些。多了一点......黄色。”

“黄色代表什么?”

“好奇。”赤月说,“明天见,水无月同学。”

“叫我琉璃就好。”

“那么,琉璃。我是皋羽。”赤月微微鞠躬,然后转身走向宿舍楼。

琉璃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询问转学第一天是否顺利。琉璃回复“一切顺利”,但心里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

回到租赁的公寓,琉璃打开灯。这是一个单间公寓,布置简洁得几乎没有人气。行李箱还放在墙角未完全 unpack,书桌上整齐摆放着文具和几本参考书。她走到穿衣镜前,再次凝视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面容,得体的微笑,无可挑剔的仪态。一个完美的水无月琉璃,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大小姐。但今天,那双赤红的眼睛看穿了这一切,看到了那层伪装下的“很深的孤独”。

琉璃抬手触碰镜面,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镜中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两人的手指在玻璃表面相遇,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她突然想起赤月皋羽笔记本上画的枯树和树下的人影。那个人影背对着观者,是在看向树,还是看向树后的什么东西?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班级群组的通知,关于明天的课程变动。琉璃扫了一眼,注意到赤月皋羽的头像是全黑的,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使用自己的照片或卡通形象。

她点开头像,放大,才发现那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极深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深夜的天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是接近满月的形状,泛着不祥的暗红色。琉璃想起今天在图书馆看到的“赤月”这个姓氏。在日语中,“赤月”可以理解为红色的月亮,被认为是不祥之兆。

她拉上窗帘,将红月隔绝在外。但那一抹赤红已经烙印在她的意识中,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红墨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晕染开来。

这一夜,琉璃做了梦。梦中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树上没有叶子,只有扭曲的枝桠伸向血红色的天空。树下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银白色的长发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飘动。

她想走过去,想看看那个人的脸,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她试图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枯树的枝桊在红月下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将她牢牢困住。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琉璃坐起身,心脏跳得厉害。枕头边放着她昨天从图书馆借的诗集,不知何时翻开了某一页。她拿起书,看到被折起的一角:

“我遇见一个陌生人/在镜子的另一面/她有着我的眼睛/却装着不同的季节”

琉璃合上书,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晨光熹微,月亮还隐约挂在天边,已经褪去了夜间的红色,变成苍白的银盘。

今天,她想更了解赤月皋羽。了解那双能看见颜色的眼睛,了解那棵枯树,了解那个关于“梦之交界”的传说。

穿衣镜中,琉璃看见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不是她练习过无数次的完美社交微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好奇的弧度。

镜中的陌生人,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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