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同学好像不太喜欢我们在一起。”琉璃说。

“绪方家族世代是学园的图书管理员。”皋羽说，“她们家族的任务之一，就是确保某些书不被不该看的人看到。”

“那我们今天......”

“我们今天什么也没看到。”皋羽打断她，“记住这一点。”

她们走到分岔路口。今晚的月亮又接近满月，泛着淡淡的橙色，不像昨晚那么红。

“那个颜色，”琉璃突然说，“雾中的珍珠，那是什么？”

皋羽仰头看着月亮，侧脸在月光下像玉雕：“那是潜能的颜色。尚未觉醒，但存在于深处。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如此强烈的潜能之色。”

“潜能？什么潜能？”

“我不知道。”皋羽诚实地说，“颜色不会告诉我细节，只会告诉我本质。你的本质里，有着某种沉睡的东西。也许那扇门后的世界，就是唤醒它的钥匙。”

她转向琉璃，赤红的眼睛在月光下异常明亮：“但唤醒沉睡的东西总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发现，你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

“那我该怎么做？”

“做你自己。”皋羽说，“但真正的自己，不是别人期待的那个，也不是你假装的那个。找到那个在镜子的另一面，有着你的眼睛却装着不同季节的陌生人。”

她微微鞠躬，然后转身走向宿舍楼。琉璃站在原地，看着她银白的头发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黑暗。

回到公寓，琉璃没有开灯。她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的夜景，然后从书包里取出那面铜镜。月光下，铜镜表面泛着幽暗的光泽，深蓝色的石头像一只闭着的眼睛。

她举起镜子，照向自己的脸。月光不够亮，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只是一个苍白的轮廓，一双深色的眼睛。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直接的，不是清晰的。而是一瞬间的错觉，一闪而过的幻象——镜中的影像微微歪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她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带着狡黠和好奇的微笑。

她眨眼，幻象消失。镜中还是那个苍白的、表情平淡的女孩。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她能感觉到，像种子在土壤深处轻微地颤动，像蝴蝶在茧中第一次伸展翅膀。

她将铜镜放在窗台上，让月光照在上面。然后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今天，我看见了门。不是真正的门，而是可能性的门。皋羽说我的本质里有着沉睡的潜能，颜色像雾中的珍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找到它。”

她停笔，思考，然后继续：

“镜子里的陌生人在对我微笑。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我，或者即将成为的我。我不知道跨过那扇门会看到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跨过去。”

窗外，月亮缓缓移动，从一片云后滑出，又滑入另一片云的阴影。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个沉睡或醒着的梦。

琉璃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她没有梦见枯树和红月。

她梦见一扇门，门上雕刻着无法解读的文字。门微微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温暖的光。她伸手去推，但总在触碰到门的前一刻醒来。

一夜反复，直到晨光初现。

第二天是周五，皋羽要回神社的日子。琉璃在课间问她：“我能去神社看看吗？”

皋羽有些惊讶：“为什么？”

“好奇。”琉璃说，“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皋羽沉默了片刻：“神社不对外人开放。”

“我不是外人。”琉璃说，自己也为这句话的大胆感到惊讶。

皋羽看着她，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下午放学后，如果你真的想来，我在校门口等你。”

最后一节课结束时，琉璃感到一种奇异的紧张。她收拾好书包，向校门口走去。皋羽已经在那里了，没有穿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和服便装，银发松松地束在脑后。

“走吧。”她说，没有多余的话。

赤月神社位于城市的边缘，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她们乘坐公交车，然后步行了一段山路。石阶蜿蜒向上，两旁是茂密的竹林，风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低语。

神社不大，但很古老。鸟居的木柱已经发黑，石灯笼上长着青苔。正殿是朴素的木结构建筑，屋檐下挂着巨大的铃铛和注连绳。整个神社笼罩在一种深沉的寂静中，不是空虚的寂静，而是充满存在感的、厚重的静谧。

一个老妇人坐在正殿前的廊下，正在折叠纸鹤。她穿着灰色的和服，头发全白，整齐地梳成发髻。看见皋羽和琉璃，她抬起头，眼睛是普通的深棕色，但眼神锐利得像鹰。

“祖母，这是水无月琉璃，我的同学。”皋羽介绍。

老妇人——赤月鹤子——仔细打量着琉璃，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水无月家的孩子，”她最终说，声音沙哑但清晰，“你祖母是水无月铃吧？”

琉璃惊讶地点头：“您认识我祖母？”

“很多年前见过。”鹤子没有多解释，“皋羽，带客人去茶室吧。我泡茶。”

茶室在正殿的侧面，是一个小小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纸门敞开着，面对着一个小小的枯山水庭院。皋羽和琉璃在矮桌旁坐下，不久鹤子端着茶具进来。

沏茶的过程安静而专注。鹤子的每个动作都精确而流畅，像一场无声的舞蹈。当她把茶碗放在琉璃面前时，琉璃看见茶碗是深青色的瓷器，上面有细密的冰裂纹。

“请用。”鹤子说。

琉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很苦，但回味甘甜，带着淡淡的草香。

“皋羽说你想看看神社，”鹤子说，眼睛没有看琉璃，而是看着庭院里的石头，“为什么？”

“我想了解她。”琉璃诚实地说，“了解她生活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同。”鹤子说，“像镜子的两面，看似相似，实则相反。”

“镜子......”琉璃想起自己的铜镜，“我祖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真正的镜子映照的是心灵的模样。”

鹤子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惊讶掠过她的脸。

“你带着那面镜子吗？”她问。

琉璃从书包里取出铜镜，放在桌上。鹤子没有碰它，只是看着，深棕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水无月铃的镜子。”她轻声说，“她说过，这面镜子会找到它真正的主人。看来她是对的。”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问。

鹤子没有回答，而是转向皋羽：“你告诉她了吗？”

“还没有。”皋羽说，“我想等她准备好了。”

“准备？”鹤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落叶碎裂，“没有人能准备好面对真相。真相会找到你，无论你准备好了没有。”

她站起身，走到茶室的一角，打开一个古老的桐木柜子，取出一卷用丝绸包裹的东西。回到桌旁，她解开丝绸，露出一本线装书，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梦界辑录”四个字。

“这是什么？”琉璃问。

“你祖母和我一起写的东西。”鹤子说，翻开书页，“关于梦的世界的记录。”

书页上是工整的毛笔字，夹杂着一些手绘的插图——奇怪的符号，地图，还有像生物又不像生物的素描。琉璃看见其中一页画着一扇门，和她梦中见到的门惊人地相似。

“梦的世界......”琉璃低声说。

“我们称之为‘镜之国’。”鹤子说，“一个与现实世界重叠但不同的维度。有些人能偶尔进入，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而有些人......”她看向皋羽，“生来就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皋羽垂下眼睛，银色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皋羽的眼睛，就是这种交界状态的体现。”鹤子继续说，“她能看见两个世界重叠处的颜色，听见两个世界交界处的声音。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诅咒。对我们来说，这是责任。”

“责任？”

“守护边界，确保两个世界不会互相侵蚀。”鹤子的表情严肃起来，“十年前的事故，就是因为边界出现了裂缝，现实世界的情绪和梦世界的实体发生了混合。”

“那场事故和我祖母有关吗？”琉璃问。

鹤子沉默了很久。庭院里的风声，远处乌鸦的叫声，茶炉上水将沸未沸的嘶嘶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祖母是最后一个成功穿越边界的人。”鹤子最终说，“她去了镜之国，然后回来了。但回来时，她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她说这是代价——穿越的代价。”

琉璃感到一阵寒意：“她留下了什么？”

“她的‘影子’。”鹤子说，“或者说，她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感。从那以后，她变得透明，像逐渐褪色的照片。最后几年，只有最亲近的人还能看见她。其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记忆的幽灵。”

茶室里的光线不知何时变暗了。琉璃看向窗外，发现天空聚集起了乌云，山雨欲来。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问。

“因为镜子选择了你。”鹤子说，指着桌上的铜镜，“这面镜子是边界的碎片，是镜之国的物质在我们世界的显现。它在你手中发光，说明你有着和你祖母相同的潜能。”

皋羽突然开口，声音紧绷：“祖母，她还不够......”

“时间不多了，皋羽。”鹤子打断她，“边界越来越不稳定。你也能感觉到，不是吗？那些颜色越来越混乱，那些声音越来越嘈杂。”

皋羽咬住下唇，没有否认。

鹤子转向琉璃，眼神锐利：“你想知道真相吗？真正的真相，不是关于我们，而是关于你自己？”

琉璃的心脏狂跳。她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选择，一个无法回头的分岔点。但她没有犹豫。

“我想知道。”

鹤子点点头，从书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那是一张奇怪的地图，画的是圣玛丽安娜学园，但布局与现实中的学园不同——建筑的位置有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些现实中不存在的结构，比如一座塔，一个地下迷宫，还有......

“那扇门。”琉璃指着地图上一个标记，“图书馆后面的那扇门。”

“那不是真正的门，而是象征。”鹤子说，“真正的入口在这里。”

她的手指点在地图的正中心，主教学楼的位置。但在那里，现实中的教学楼被画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映出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镜之国在圣玛丽安娜的下面，”鹤子说，“或者说，上面。方向在那里没有意义。学园建在边界最薄弱的地方，这是初代校长天野百合子故意的选择。她想建立一个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雨开始下了，先是稀疏的雨点打在庭院的石头上，然后渐渐密集。茶室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我祖母为什么去镜之国？”琉璃问。

“为了拯救一个人。”鹤子说，“一个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人。她成功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那个人是谁？”

鹤子和皋羽交换了一个眼神。皋羽轻轻摇头，但鹤子叹了口气。

“是皋羽的母亲。”她说，“我的女儿，皋羽的母親。她在一次边界实验中迷失了方向，被困在了镜之国。你祖母去带她回来，但只能带回一部分——她的身体回来了，但她的意识，她的灵魂，还留在那里。”

琉璃看向皋羽。银发女孩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和服的衣摆，指节发白。

“所以我母亲现在......”皋羽的声音颤抖，“她看起来活着，呼吸着，但里面是空的。像一个精美的陶瓷人偶，没有灵魂。”

雨声渐大，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像无数手指在敲门。茶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可以触摸。

“镜子选择了你，”鹤子对琉璃说，“也许是因为你有能力完成你祖母未完成的事。也许是因为你能找到真正的入口，去往镜之国，带回皋羽母亲的灵魂。”

“或者在那里迷失自己，像我母亲一样。”皋羽突然说，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不能让你为了我去冒险。”

“这不是为了你，”琉璃轻声说，“是为了我自己。为了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了找到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她伸出手，覆盖在皋羽紧握的手上。皋羽的手很凉，像玉石。

“你看见的颜色，雾中的珍珠，那是什么？”琉璃问皋羽。

皋羽凝视着她，眼泪终于滑落，在脸颊上留下闪亮的痕迹：“那是勇气的颜色。穿越边界的勇气，面对未知的勇气，成为真正的自己的勇气。”

茶室外的雨帘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淡淡的，几乎透明，横跨整个庭院。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照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反射出千百个小小的光点。

鹤子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彩虹：“边界在波动。镜之国在呼唤。”

她转回身，苍老的脸上有一种庄严的表情：“选择吧，水无月琉璃。你可以转身离开，忘记今天听到的一切，继续过你平静的生活。或者你可以留下来，学习如何穿越边界，面对镜之国和其中所有的危险与奇迹。”

琉璃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皋羽，看向那双赤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她想起图书馆里那扇雕刻着神秘文字的门，想起梦中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门，想起祖母留下的铜镜中那个对自己微笑的陌生人。

然后她想起自己这十七年来的生活——完美的，安全的，但也是孤独的，虚假的。一个扮演着水无月琉璃这个角色的人，却不知道那个角色之下到底是谁。

“我留下。”她说，声音在雨声中清晰而坚定，“请教我如何穿越边界。请带我去镜之国。”

皋羽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的嘴角扬起，是一个真正的、带着悲伤与希望的微笑。

鹤子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铜制的，已经氧化发黑，柄上雕刻着和图书馆那扇门上相同的文字。

“第一课，”她说，“学习看见真实。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这里。”她轻拍自己的心口。

雨停了。彩虹更加鲜艳，像一座连接天地的桥梁。庭院里的石头闪着光，竹叶上的水珠像无数个小镜子，映出破碎的天空。

琉璃拿起桌上的铜镜。这一次，当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时，那个影像没有立刻变回平淡的表情。它保持着微笑，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不是蓝色，不是绿色，而是一种混合了所有颜色的、纯净的白光，像珍珠，像月光，像觉醒的潜能。

镜中的陌生人眨了眨眼，用唇语说：

“我等你很久了。”

门外，雨后的世界焕然一新。门内，镜中的世界刚刚开启。

而真正的旅程，现在才开始。

第二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