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琴凳金属底座与光滑大理石地板的尖锐摩擦声,如同玻璃碎片刮过心脏,在空旷的荣誉琴房里激荡出令人齿冷的回响。那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林哲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让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空气彻底冻结。
林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冰凉的门框上,轻微的痛感才让他从瞬间的僵直中找回一丝知觉。他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宛如从极地风暴中走出的身影。
陆沉(林哲此刻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仿佛带着冰碴,已在无形中楔入他的意识)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得像一杆刺破夜空的标枪。踹开琴凳的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暴力美感,又透着绝对的漠然。他脸上没有任何施暴后的快意或懊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平静。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锁定林哲,里面的审视和冰冷的穿透力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刚才那极具破坏性的一脚,变得更加实质化,如同无形的冰锥,抵在林哲的咽喉。
真正的亵渎?粉饰太平?完美的囚笼?
这些字眼还在林哲耳边嗡嗡作响,带着刺骨的嘲讽,狠狠碾过他引以为傲的过去——那些被导师赞许的习作,那些比赛证书上烫金的“最佳创意”、“技巧精湛”评语,那些他投入了全部心血、试图在音符间构建的和谐世界。在这个人眼里,这一切都成了虚伪的装饰?
愤怒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东西刺穿了——一种被全然否定、被踩进泥里的羞辱感,混合着对眼前这个危险人物本能的警惕。林哲的指尖在身侧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他不允许自己承认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强行撕开认知的剧烈震荡。
“你……”林哲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重新凝聚起被对方暴力打断的气势,找回自己的立论点,“你无权在这里……毁坏公物!更无权用你那套歪理邪说,侮辱别人的音乐追求!” 他指向那架依然沉默、却在刚才的暴力中显得格外脆弱的斯坦威,“还有它!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它是历史,是无数伟大演奏家触摸过的灵魂!不是你发泄情绪的沙袋!”
陆沉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波动并非歉意或触动,更像是一种……不耐烦。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刚才砸琴和踹凳而微微泛红,甚至能看到指腹上一道不太明显的、已经愈合的旧疤痕斜斜划过。他微微歪了下头,动作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审视感,仿佛在评估一件聒噪的、碍眼的障碍物。
“灵魂?”他重复着林哲的话,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像淬了毒的冰,“被你们这些……‘追求者’精心擦拭、供奉在神坛上,只允许发出被驯服声音的灵魂?” 他向前又踏出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危险的程度,林哲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淡淡松香和某种冷冽气息的压迫感。“它的弦,难道不是钢做的?它的琴槌,难道不是木头裹着毛毡?它,只是一台机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斯坦威那光可鉴人的黑漆表面,最终落回林哲因激动而紧绷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呢?你的‘追求’,又是什么机器制造出来的完美零件?”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林哲引以为傲的“专业性”。零件?他为之付出全部热情和汗水的音乐造诣,在对方口中竟成了流水线上的标准件?林哲的脸色由白转青,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愤怒交织在一起,烧得他大脑嗡嗡作响。他想反驳,想用最严密的乐理、最辉煌的演奏实例砸过去,但喉咙却像被无形的冰手扼紧,只能发出短促而压抑的喘息。
“够了!”
一个严厉、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门口炸响,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几乎要凝固成冰的对峙。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敞开的琴房门口,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铅云。他胸前别着青岚音乐学院的校徽,正是主管教学秩序和学生纪律的教务主任,赵启明。
赵主任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被踹到墙角的琴凳,站在琴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江沉,以及靠在门框上脸色难看、明显处于爆发边缘的林哲。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林哲?”赵主任显然认出了这位作曲系的明星学生,语气带着一丝意外和审慎,“怎么回事?现在是凌晨一点五十分!荣誉琴房有严格的预约和使用时间规定!还有这……”他严厉的目光扫向那歪斜的琴凳,“谁干的?解释!”
林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指向江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赵主任!是他!深更半夜在这里制造可怕的噪音!我过来劝阻,他非但不听,还暴力破坏琴凳!他刚才……”林哲想起那毫无征兆的一脚,心头仍有余悸,“他刚才差点……”
“噪音?”赵主任严厉地看向江沉,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压,“这位同学,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你的学生证呢?谁批准你在这个时间使用荣誉琴房的?还有,你为什么要破坏公物?”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向江沉。
林哲也死死盯住江沉,等着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和这荒谬的一切。这个深夜闯入者,这个噪音制造者,这个暴力的家伙,到底是谁?
陆沉面对赵主任的质问,脸上的冰封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看赵主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林哲身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落在林哲脸上的目光,然后,做了一个让林哲和赵主任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极其轻微地、近乎是仪式般地,活动了一下刚才踹琴凳的那只脚的手腕(林哲注意到他脚踝处似乎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旧疤痕),然后,无视了赵主任的存在,径直迈开长腿,朝着门口——也就是林哲和赵主任站立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标明确:离开。
“站住!回答我的问题!”赵主任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上前一步试图拦住他。
陆沉在距离赵主任和林哲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他没有看赵主任,而是微微侧过脸,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再次精准地捕捉到林哲的视线。
“让开。”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两枚冰锥,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命令口吻,直接穿透了赵主任的声音,钉在林哲的耳膜上。那眼神里的意思无比清晰:挡路者,后果自负。
林哲的呼吸一窒。被那双眼睛盯着,他仿佛瞬间回到了刚才琴凳被踹飞的那个瞬间,一种冰冷的、源于本能的危机感攫住了他。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门框内侧又缩了半步,让开了本就狭窄的通道。
赵主任显然没料到林哲会退缩,更没料到这个学生竟敢如此无视自己。他脸色铁青,正要发作。
陆沉却没有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就在林哲让开的瞬间,他如同没有重量的幽影,侧身从两人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滑了出去。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冷硬的优雅,却又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黑色T恤的衣角甚至没有擦到林哲的手臂,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走廊深沉的阴影里,脚步声在空旷的寂静中清晰、稳定,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
留下琴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琴凳歪斜的残影,和两个被彻底无视、兀自震惊的男人。
“林哲!”赵主任猛地转向他,脸上混合着惊愕、愤怒和被严重冒犯的难堪,“你认识他?他是谁?!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林哲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后背渗出冷汗,心脏还在狂跳。他看着江沉消失的方向,走廊的阴影仿佛吞噬了那个冰冷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问号。
“我……”林哲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茫然,“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这是实话。那个拥有冰封眼神和毁灭性力量的深夜闯入者,那个将斯坦威视为机器、将他的音乐追求贬为零件的神秘人,那个在教务主任面前都敢如此嚣张离去的家伙——他,究竟是谁?
这个“不存在”的名字,像一个沉重的烙印,伴随着那刺耳的“噪音”和琴凳摩擦的锐响,狠狠地砸进了林哲的世界。
“不认识?”赵主任显然不信,他烦躁地掏出手机,一边快速拨号,一边指着那架昂贵的斯坦威和被踹歪的琴凳,“不认识他半夜三更在这里干什么?你看看!看看这!荣誉琴房的规矩是摆设吗?斯坦威要是出了问题,谁负责?你吗?!”
电话接通了,赵主任对着话筒低吼道:“值班室吗?立刻调取主楼三楼东侧荣誉琴房门口,就刚刚,二十分钟内的监控!对!给我查清楚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男生是谁!哪个系的!学号!立刻!”
挂了电话,赵主任余怒未消,又转向脸色苍白的林哲:“林哲,你也是老生,规矩都懂!看到这种情况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告值班室?还跟他起冲突?万一他伤到你或者损坏了贵重乐器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疲惫、惊吓、愤怒、还有深深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林哲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被噪音逼疯了想来制止,想说那个人有多危险和不可理喻,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带着浓浓倦意和自嘲的叹息:“对不起,赵主任……是我冲动了。我……我只是……那声音太难听了……”
“难听?”赵主任的眉头依旧紧锁,显然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难听就值得你冒险?行了!你先回去!保持通讯畅通!这件事没完!等我查清楚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是谁,你们俩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我写检查!等候处理!”
赵主任气冲冲地开始检查斯坦威的状况,小心翼翼地扶正琴凳,嘴里还在低声咒骂着。
林哲没有再辩解。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出这间充满了冰冷冲突和诡异气息的荣誉琴房。走廊的灯光惨白,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显得格外孤寂。
凌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尖锐刺耳的噪音碎片,江沉那双毫无温度、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冰冷嘲讽的话语,以及那声震耳欲聋的琴凳摩擦声……这些画面和声音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回到死寂的宿舍,躺在床上,黑暗也无法带来安宁。那个“不存在”的名字像一个幽灵,在他脑海里盘旋。赵主任能查出来吗?那个人凭什么能无视规则?他最后那句“你的音乐,又是什么?完美的囚笼?”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林哲的心里。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看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国际青年作曲家大赛的截止日期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他精心准备的参赛曲目,那卡在第三乐章的瓶颈,此刻似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甚至……蒙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怀疑。
完美的囚笼?
难道他倾注心血构建的音乐世界,真的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不!不可能!
林哲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是林哲!青岚作曲系的天之骄子!他的音乐理念是经过无数大师验证的!不能被一个来历不明、只会制造噪音的疯子几句话就动摇!
然而,无论他如何自我说服,陆沉那双冰封的眼睛和他所代表的、一种全然陌生甚至带着破坏性的音乐(如果那能叫音乐的话)力量,已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的世界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滔天巨浪。这不仅仅是一场冲突的结束,更像是一个巨大谜团的开始,而这个谜团的核心,是一个名字未知、带着一身冰冷和谜题的对手。
林哲闭上眼,试图驱逐那些混乱的噪音和冰冷的眼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再次响起那被蹂躏得支离破碎的莫扎特旋律,以及江沉最后那句低沉的叩问:
“真正的亵渎……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