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舞池中的旋乐如流水般绵延不绝，安妮微微仰起头，湛蓝的眼眸映着烛火的光芒，宛如盛满了星辰。那双眼睛中藏着几分狡黠与洞彻，笑意轻轻荡漾开来。她的声音清脆而轻快，如同碎银洒落水面，又仿佛一只跳跃的银铃，精准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直击迈克罗夫特耳畔。

“比起那些，您能主动前来邀约，反倒更让我惊讶一些！”她语气略带调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迈克罗夫特的脚步微微一滞，并非因她的话语本身，而是这句话背后那层直白的“拆穿”，令他心底泛起一丝涟漪。眼底一贯维持的温和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抹真实的兴味。他垂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衬衫领结，呼吸间隐约可闻。那份明亮、毫无躲闪的目光，像是看穿了一切伪装，直接窥见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毕竟先生，在我看来，您实在不像那些乐于在社交场上流连忘返的人。”安妮嘴角微扬，声音柔软却锋利，带着一种戏谑的味道。话音未落，她忽而俏皮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语气中的促狭更加浓烈：“先生，关于这一点，您可千万别急着否认。毕竟就在刚才，您略显生疏的舞步已经充分证明了我的推测，不是吗？”

“哦，不错，模糊重点，反客为主。”迈克罗夫特在心底冷静评价，指尖搭在安妮腰侧的力道未有分毫偏移，舞步依旧维持着优雅的节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敢以夏洛克那可怜的、总爱钻牛角尖的小脑瓜保证，这位看似从容的德包尔小姐，方才定然在试图掩饰什么——或许是对“福尔摩斯”这个姓氏的过度反应，或许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目光凝在眼前这双湛蓝色的眼眸上，此刻正盈盈含笑，烛光在瞳仁里碎成星子，比他收藏的任何一枚斯里兰卡蓝宝石都要璀璨夺目。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她长睫投下的细碎阴影，嗅到她发间萦绕的、混合着铃兰与檀香的幽香——那香气不似英伦贵妇常用的浓郁花香，清冽又绵长，像极了她本人，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疏离，却又勾得人忍不住探究。

“嗯，还要再加上一点。”迈克罗夫特不动声色地补充判断，“这也是位极为擅长利用自己优势的小姐。”她的美貌、她的从容、她恰到好处的调侃，都像精心打磨的武器，既能让人放下戒备，又能在不经意间掌握对话的主动权。

不合时宜地，迈克罗夫特忽然想起管家太太小时候哄夏洛克的睡前故事——传闻大海深处藏着塞壬，那是一类古老又富有智慧的物种，她们拥有世上最动听的歌喉、最引人沉沦的面孔，但凡踏入她们领域的人，无论意志多么坚定、头脑多么睿智，终究会心甘情愿坠入那片温柔陷阱。

曾经的迈克罗夫特对此嗤之以鼻，认定那不过是哄骗孩童的无稽之谈，可此刻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他不得不承认：会被轻易引诱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脑子空空的可怜金鱼，反而是自诩清醒的聪明人。

他迅速收回飘忽的思绪，目光从她因舞步微急而泛着薄红的脸颊上挪开，终究还是顺着她的意图，将方才那番带着试探的对话轻轻揭过。指尖稍抬，引着她完成一个优雅的旋转，待两人重新相对时，他放缓了语速，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冒昧：“德包尔小姐，容在下冒昧问上一句，对海的另一边那个古老国度，您好似格外情有独钟？”

“？？？”

安妮的舞步蓦地顿了半拍，眼底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错愕。她下意识地垂眼扫过自己的周身——米白色的缎面长裙是典型的摄政时期剪裁，领口缀着的珍珠项链是凯瑟琳夫人传下来的旧物，耳坠不过是简单的碎钻点缀，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能牵扯出“东方古国”的痕迹。

“对了，是香！”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猛然劈入安妮的脑海，她的心头陡然一沉。东西方香氛的巨大差异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此刻在英伦大为流行的香水，其诞生本是为了遮掩浓重的体味，那味道浓烈而直白，充斥着玫瑰、茉莉这类艳俗的花香，仿佛要让气味横扫整条街道；而今日她所用的，却是以檀木为基底调制而成的自制香膏，混合着一丝铃兰的清甜，气息清淡且悠长，与周围那些馥郁的香气格格不入。

然而，仅仅如此，应该还不足以引起迈克罗夫特的注意……

电光火石之间，安妮猛地想起一个被自己忽视的细节：她一直以来都有在房间燃香的习惯，沉水香和檀香交替使用。就连书写信件的墨水，都是她自行调配的、混有淡淡松烟香的特殊款式，为的就是避免市面上墨水那刺鼻的气味。那么，那些寄往各处的信件，信封、信纸会不会已经在不经意间沾染上了专属于她的香调呢？

再回想起服饰店里的偶遇，甚至方才踏入罗斯伯爵府与迈克罗夫特擦肩而过的瞬间——尽管燃香、香膏、墨水所用香料种类各有不同，但檀木与松烟作为基底的气息却是始终如一的，那是独属于东方的、清冷绵长的味道。在这满是浓烈花香的英伦社交场合里，就如同黑夜中的烛火般醒目异常。

“哦，上帝！”安妮几乎忍不住要扶额哀叹，心底涌起阵阵懊悔之情，她那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纯英伦淑女”形象怕是要彻底崩塌了！

她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浊气，指尖微微收紧，搭在迈克罗夫特臂弯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懊恼与后怕如同潮水般交织涌上心头：她本该更加谨慎才是。若是早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还存在着福尔摩斯这样洞察力恐怖到近乎妖孽的人物，她绝不会任由这些细枝末节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此时，安妮的思绪如乱麻一般。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试图寻找一丝平静，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带着审视的意味。那些华丽的裙摆、精致的妆容，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浓腻香气，在她眼中都化作了无声的嘲笑。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次不经意的呼吸，似乎都在将她的秘密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展现在那个有着敏锐洞察力的人的面前。

她开始回忆起更多可能暴露自己的事情。比如她偶尔会哼唱一些来自东方的古老曲调，那旋律与英伦的音乐风格截然不同；又如她写字时独特的笔顺和握笔姿势，那也是多年东方文化熏陶下养成的习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此刻却像是一颗颗隐藏的炸弹，随时可能在迈克罗夫特的敏锐观察下爆炸，将她精心构建的伪装炸得粉碎。

安妮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心中的不安却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她明白，自己必须想办法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局面，否则，她在英伦上流社会中辛苦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