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酹终于抬起眼,看向吴缇。对方的脸在连廊暗淡的光线下,一半明,一半暗。那双眼睛很亮,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隐约浮动,黎酹看不懂。他只看到一种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和他自己内心那片荒芜混乱的废墟截然不同。
“为什么?”黎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很轻,几乎要被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哨音盖过。
吴缇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弯得更明显了些。“什么为什么?看你顺眼,不行吗?”他耸耸肩,语气轻松,“我这人就这样,对自己人,一向不错。”
自己人。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黎酹死寂的心湖,连涟漪都未能激起。他只觉得荒谬,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本能的警惕。这警惕被雨夜和死亡的冰冷浸润过,变得异常敏感。
但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呢?质问?拒绝?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姨妈家狭窄的房间,表弟好奇又略带排斥的眼神,那些沉甸甸的、尚未知晓具体数目的债务……它们像无形的锁链,捆缚着他,让他只能沉默地接受任何可能改变现状的“好意”,哪怕这好意来得突兀,透着古怪。
吴缇看着他沉默苍白的脸,眼底那点浮动的神色更深了些,像是满意,又像是一种更复杂的兴味。他直起身,拍了拍栏杆,“行,你慢慢适应。放学等我一下,一起走?顺路。”
不是询问,是陈述。
黎酹又点了点头。
吴缇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切了些,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回教室吧,快上课了。”
下午的课,黎酹依旧浑浑噩噩。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受力分析,声音平板。阳光终于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一点,斜斜地照进教室,光柱里尘埃飞舞。黎酹盯着黑板上的公式,那些符号扭曲起来,变成泥地里凌乱的刹车痕,变成白布下僵硬的轮廓,变成一行奔向黑暗的、纹路特别的脚印。
他下意识地,目光转向斜前方吴缇的背影。
吴缇坐得很放松,一只手支着下巴,看似在听讲,另一只手放在桌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侧有简洁的深色条纹装饰,鞋底边缘似乎能看到清晰的、几何切割般的纹路。很干净,一尘不染,和教室里大多数男生灰扑扑的球鞋截然不同。
黎酹的呼吸窒了窒。
那纹路……隔着距离,看不太真切。而且,那样的鞋印,泥地里……会有那么清晰吗?雨那么大……
他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乱撞了几下,撞得他喉头发紧。不可能的。怎么会这么巧。一定是自己眼花了,是创伤后的应激,是混乱的联想。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黑板,拉回那些冰冷的公式和数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泛红。
放学铃响,人群再次涌动。黎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听到前排几个女生小声议论着吴缇,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憧憬。“缇哥今天好像心情不错?”“他居然主动跟那个转学生说话哎……”
吴缇已经拎着书包站在教室后门边,姿态闲适,显然在等。见黎酹过来,他扬了扬下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夕阳挣扎着露出最后一抹余晖,给湿漉漉的地面镀上一层不均匀的金红色。积水坑映着扭曲的霞光和匆匆人影。
一路沉默。吴缇似乎并不在意这份沉默,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步伐不疾不徐。路过校门口那家总是挤满了学生的奶茶店时,他停下脚步,侧头问:“喝么?我请。”
黎酹摇头。
吴缇挑了挑眉,也没坚持,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往纺织厂宿舍区那片低矮灰暗的建筑,另一边则通向这个城市另一片光鲜亮丽的地带,那里有新建的高层住宅和商场。
“我住那边。”吴缇指了指光鲜的方向,语气随意。“你呢?”
“纺织厂宿舍。”黎酹低声说。
“哦。”吴缇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黎酹。夕阳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模糊在阴影里。
“明天见。”他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印着某个知名运动品牌logo的护腕,递给黎酹。“这个,先用着。体育课可能会用到。”
那护腕是崭新的,深蓝色,边缘滚着银灰色的边。
黎酹看着那护腕,没接。这东西不属于他,和他的旧校服、破笔袋、洗得发白的书包格格不入。
“拿着。”吴缇往前递了递,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味道。“我说了,缺什么跟我说。一个护腕而已。”
黎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想起姨妈疲惫的叹息,想起表弟那双总在打量他旧衣服的眼睛,想起那些沉甸甸的、不知何时会压下来的债务。拒绝需要底气,而他现在,一无所有。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护腕。布料柔软,带着崭新的、工业加工后的淡香。
吴缇的指尖似乎无意地擦过他的手背。比之前更暖。
“走了。”吴缇收回手,冲他摆了摆,转身,朝着那片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的、光鲜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轻松,很快融入了放学的人流,消失在街角。
黎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只深蓝色的护腕,柔软的布料此刻却有些烫手。他低头看着,护腕边缘的银灰色反着冷光。
暮色四合,潮湿的寒意从地面升起,爬上脚踝。他转过身,朝着纺织厂宿舍那片灰暗的、被阴影逐渐吞噬的建筑走去。
路灯还没亮,只有远处厂房零星几点昏黄的光。手里的护腕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炭。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抓住了一点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是浮木,还是另一道将他拖向未知深处的绳索,他分不清。
身后,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开始闪烁,将吴缇离开的那条街道映得璀璨而遥远。而他的前方,只有越来越深的、熟悉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