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二天,清晨六点的操场还笼罩在薄雾中。九月的北方清晨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王橹杰站在金融工程专业的方阵里,听着教官嘹亮的口令,跟着做出标准的转身动作。
“向左——转!”
鞋底摩擦塑胶跑道,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王橹杰的动作干净利落,眼神专注。他喜欢这种纪律性,喜欢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感觉。就像他曾经对待学习,现在对待这场为期两周的军训。
休息哨声响起,队伍解散。王橹杰走到操场边,拿起自己的水杯喝水。阳光开始穿透晨雾,在草坪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王橹杰,你动作真标准。”同班的女生林晓走过来,笑着说道。她是本地人,性格开朗,已经在短短一天内和班上大半同学混熟了。
“还好。”王橹杰简单回应。
“听说你高考分数特别高,为什么选金融工程啊?这个专业超级累的。”林晓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王橹杰沉默了几秒:“感兴趣。”
“哇,真难得。大多数人选这个都是因为好就业或者家长让选的。”林晓拧开自己的水杯,“对了,你听说咱们系那个休学的学长了吗?穆祉丞。”
王橹杰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听说了。”
“特别可惜。他大一时就拿了国奖,还是辩论队主力,好多老师都喜欢他。”林晓叹了口气,“我有个表姐和他同届,说他家里情况好像挺复杂的。父亲突发脑溢血,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脑溢血。这三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王橹杰心里。他想起穆祉丞演讲时清晰有力的声音,想起他转动手表时修长的手指,想起他在雪中前行的挺拔背影。那样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存在,现在要面对至亲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残酷现实。
“会好起来的。”他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希望吧。”林晓站起来,“哨声响了,集合了。”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王橹杰没有立刻去食堂。他走到操场角落那排公用电话亭——校园里少数几个信号特别好的地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仍然停留在“已读”状态,没有回复。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不该期待回复的。穆祉丞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面对,一个陌生学弟的问候,在生死的重量面前,轻如尘埃。
下午是军体拳训练。王橹杰学得很快,动作刚劲有力,被教官选出来做示范。他站在队伍前方,按照口令一招一式地演练,阳光照在他脸上,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
“很好!保持这个状态!”教官大声鼓励。
王橹杰专注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把所有的思绪都压缩到身体的控制中。出拳,踢腿,转身,落地。肌肉的记忆取代了大脑的纷乱,这一刻,他只是个在军训的学生,不是那个跨越千里追寻某人的少年。
晚饭后,宿舍里很热闹。李昊正在用夸张的语调描述教官有多严格,赵哲在跟家里人视频报平安,林宇则埋头研究课程表。王橹杰坐在书桌前,摊开今天刚领到的专业课教材——《金融学原理》。
他翻开扉页,看见编委名单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陈教授。正是《数学与金融的对话》的作者,穆祉丞提过的那位老师。王橹杰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名字,然后开始阅读第一章。
文字很清晰,逻辑严密,但他读了几页就发现思绪在飘散。他想起去年在书店遇见穆祉丞时,对方手里拿着的就是这位教授的专著。那时候的穆祉丞,大概也像他现在这样,坐在某个书桌前,认真研读这些文字吧。
手机震动,是张函瑞发来的照片——他们学校的食堂,餐盘里堆成小山的美食。“看!我们学校的红烧肉绝了!你们学校伙食怎么样?”
王橹杰拍了张自己简单的晚餐发过去:“还行。”
“太朴素了吧王子殿下!多吃点啊!”
他笑了笑,放下手机,继续看书。但这次,他强迫自己专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段一段地理解。这是他选择的专业,是他未来四年要深耕的领域,他必须认真对待——无论最初选择它的动机是什么。
晚上九点,王橹杰去了图书馆。不是去学习,而是去找一些东西。他在电子阅览区坐下,登录校园内网,在论坛搜索栏输入“穆祉丞”。
跳出来不少结果:辩论赛获奖公告,奖学金公示,学术讲座的签到名单。他一条条点开,像考古学家般仔细查看每一份记录。
2021年10月,新生辩论赛最佳辩手。
2021年12月,一等优秀学生奖学金。
2022年3月,金融案例分析大赛二等奖。
2022年5月,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赛。
每一行字都在勾勒一个形象:优秀,努力,全面发展。但王橹杰注意到,从今年六月开始,就没有任何新记录了。最后一条是五月末的辩论赛报道,配图里穆祉丞穿着正装站在台上,表情专注而自信。
他放大了那张照片。穆祉丞比去年演讲时看起来成熟了一些,下颌线更清晰,眼神更深沉。但嘴角还是那种温和的弧度,让人想起秋日午后恰到好处的阳光。
王橹杰看了很久,然后关掉网页。他走到窗前,看着图书馆外灯火通明的校园。路灯在夜色中连成温暖的光带,学生们抱着书匆匆走过,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响起又远去。
这就是穆祉丞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他走过这些路,坐过这些长椅,在这些灯光下赶过作业或准备过辩论。而现在,这个校园里暂时没有他的身影了。
但王橹杰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在每一本他可能借阅过的书里,在每一间他可能上过课的教室里,在每一条他可能匆匆走过的路上。这种存在不是物理的,而是一种气息,一种痕迹,一种即使人不在也会留下的印记。
第二天,军训照常进行。下午突然下起了雨,训练改为室内政治学习。王橹杰坐在礼堂里,听着指导员讲解国防教育,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讲台。
不是同一个礼堂,但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坐满学生的礼堂,讲台上说话的人,从高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一年前的那个下午,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放那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阳光的角度,灰尘的轨迹,麦克风的杂音,穆祉丞调整袖口时手腕的弧度,他说“成为那个在寒冷清晨依然选择上路的人”时的语气。
那句话曾是他的灯塔。而现在,说这句话的人自己却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
政治学习结束后,雨停了。天空被洗过,呈现出清澈的湛蓝色。王橹杰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去了金融学院大楼。他想看看穆祉丞曾经上课的地方。
大楼里很安静,因为是周末,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自习室里看书。王橹杰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看着每间教室门口贴的课表。他在三楼的一间教室前停下——门口的课表显示,这是大二金融工程专业的主课教室。
他轻轻推开门。教室里空无一人,桌椅整齐排列,黑板上还留着上一节课的板书痕迹。夕阳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桌面上铺开温暖的光毯。
王橹杰走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是他喜欢的位置,也许穆祉丞也曾坐过这里。他坐下,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图书馆的侧面和一部分操场,视野很好。
他想象着穆祉丞坐在这里的样子:可能是在记笔记,可能是在思考问题,可能是在课间休息时看着窗外发呆。那些平凡的大学生活片段,因为有了具体的场景,变得鲜活起来。
手机突然震动。王橹杰拿出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归属地是家乡所在的城市。
他接起来:“喂?”
“请问是王橹杰同学吗?”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是。您是?”
“我是穆祉丞的母亲。”
王橹杰瞬间坐直了身体,心跳加快:“阿姨您好。”
“祉丞让我给你打个电话。”穆母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他说收到了你的短信,但最近事情太多,没能及时回复,让我代他说声谢谢。”
“不、不用谢。”王橹杰发现自己有点结巴,“学长他……叔叔的情况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能听见隐约的仪器嘀嗒声。“还在监护室,但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医生说需要时间恢复。”
“那就好。”王橹杰真诚地说,“希望叔叔早日康复。”
“谢谢。”穆母的声音柔和了一些,“祉丞说,你是A大的新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他的朋友。他给了我一个号码,是你辅导员老师的。”
“我这边都挺好的,谢谢阿姨。”
“那就好。大学刚开始,要照顾好自己。祉丞还说……”穆母停顿了一下,“他说他很抱歉,去年演讲时说的话可能给了你太大压力。你不必太执着于那句话,找到自己的节奏更重要。”
王橹杰愣住了。他没想到穆祉丞会记得,更没想到会通过母亲传达这样的话。
“那句话对我很重要。”他听见自己说,“它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请告诉学长,我真的很感谢他。”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好,我会转告。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阿姨保重。”
挂掉电话,王橹杰还握着手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夕阳的光线又移动了一些,现在照在他的手上,温暖而真实。
穆祉丞记得。记得他的短信,记得去年的演讲,甚至记得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个认知让王橹杰的心轻轻颤抖。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夕阳正在西沉,天边染上了橘红色和紫色的渐变。校园广播里开始播放轻柔的音乐,是某首老歌的纯乐器版。
王橹杰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他需要记录这一刻,记录这个通过一通电话建立起来的、微弱但真实的连接。
“九月五日,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叔叔病情稳定了,他说谢谢我的问候。”
“他还记得那句话。他说不必太执着,找到自己的节奏更重要。”
“但我想告诉他:正是那句话,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在追寻你的路上,我找到了自己。”
“我会继续前行,用我自己的方式。但你的话语,永远是我出发的起点。”
写到这里,王橹杰停下来。他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涌起一种奇特的平静。不再是焦虑的等待,不再是迷茫的追寻,而是一种笃定——他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也知道那个引领方向的人,正在另一个战场上奋战。
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走自己的路。等到有一天,两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再次相遇时,他可以坦然地说:你看,我走得很好,没有辜负你曾照亮的那段路。
离开教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王橹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篮球场时,他看见一群男生在打夜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他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自己也曾这样在晚自习后独自走过校园。那时候心里装着一个遥远的目标和一个人,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坚定。
现在,他抵达了目标所在的地方,虽然那个人暂时缺席,但那个曾经在暗夜里前行的少年,已经长大,已经站在了更大的世界里。
回到宿舍,李昊正兴奋地宣布重大发现:“同志们!学校后门有家烧烤摊,味道绝了!周末一起去啊!”
“去去去!”赵哲立刻响应。
林宇从书里抬起头:“加我一个。”
三人的目光投向王橹杰。他正在整理书桌,闻言转过头,点点头:“好。”
“太好了!咱们宿舍第一次团建!”李昊拍手,“王橹杰,你喝酒吗?”
“不太会。”
“没事,喝饮料也行!重要的是气氛!”
王橹杰笑了笑,继续整理书本。他把《金融学原理》放回书架,旁边是那本从家里带来的《数学与金融的对话》。两本书并排而立,像两个时代的连接。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时,王橹杰又看了一眼手机。那个对话框还是老样子,但他心里不再有空落落的感觉。那通电话像一座桥,跨越了几百公里的距离,连接了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他们。
他闭上眼睛,在入睡前想起穆母说的话:“找到自己的节奏更重要。”
那么,我的节奏是什么?王橹杰问自己。
是每天早起学习,是认真对待每一门课,是慢慢融入大学生活,是在追寻的过程中不丢失自己。是成为那个可以在清晨上路,也可以在夜晚安歇的人。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鸣笛声,悠长而辽远,像某种告别,也像某种启程。
在几百公里外那座城市的医院里,穆祉丞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长椅上,刚刚结束和母亲的通话。他收起手机,看向监护室紧闭的门,门上那个小小的观察窗透出微弱的灯光。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护士轻轻的脚步声。夜晚的医院有种特殊的氛围,像是生与死之间脆弱的交界处。
穆祉丞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金融工程导论》,扉页上还有陈教授的赠言。他翻开书,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试图阅读。但文字在眼前模糊,注意力无法集中。
他想起母亲转述的那个学弟的话:“那句话对我很重要,它让我成为了更好的人。”
那个叫王橹杰的少年。穆祉丞努力回忆,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在图书馆问过《时间简史》的学弟,在书店对《数学与金融的对话》感兴趣的少年,还有演讲结束后在礼堂外擦肩而过时,那双安静而专注的眼睛。
原来他考上了A大。原来自己无意中说的一句话,真的照亮了某个人的路。
穆祉丞合上书,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走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这个世界有人刚刚开始大学生活,有人在病床前守护亲人,有人在深夜里思念远方。
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承受着自己的重量。但偶尔,轨道会交汇,话语会成为光,陌生人的问候会成为寒冷夜晚里的一点温暖。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王橹杰的头像是一张夜景,模糊的灯光,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点开输入框,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该说什么呢?谢谢你的关心?祝大学生活顺利?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休学?
最后,他什么也没输入,只是退出了对话框。有些话,也许等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再说,会更好。
等他回到学校,等父亲康复,等生活重新回到轨道上。到那时,他也许会找到那个叫王橹杰的学弟,亲口说一声:我看到你走的路了,你走得很好。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需要专注眼前这场战役——陪着父亲一天天康复,守着这个家在风雨中站稳。
穆祉丞重新打开书,强迫自己阅读。字句渐渐清晰起来,逻辑链重新连接。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深夜走廊里,在这个生死交织的脆弱空间里,知识成为了一种锚,让他不至于被绝望的潮水卷走。
他读得很慢,但很认真。就像那个在A大校园里刚刚开始大学生活的少年一样,在各自的战场上,以各自的方式,继续前行。
夜更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在整点时自动调暗,窗外的城市沉入最深的睡眠。但总有人醒着,总有人在守护,总有人在路上。
平行线也许暂时不会相交,但它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而在无尽的时空里,方向本身,就是最大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