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方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坚决。一夜之间,温度骤降,银杏叶在某个深夜被风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校园里的每个人都裹上了厚外套,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王橹杰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而紧凑。早晨六点半起床,去操场跑两圈,然后去图书馆占座。八点开始上课,下午参加金融研究社的活动或小组讨论,晚上在自习室待到十点。每周三和周日下午,他还要和队友们准备案例分析大赛。
他很少想起穆祉丞了——或者说,他让自己很少想起。那个名字像被封存在记忆的某个抽屉里,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悄悄打开一条缝,看一眼,又迅速合上。
但总有一些时刻,那个抽屉会不受控制地弹开。
比如在金融学院三楼那间教室上课时,他会不自觉地看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他想象中穆祉丞可能坐过的地方。比如在图书馆经济类书架前找资料时,手指会习惯性地滑过《金融工程导论》那本书的位置。比如路过行政楼前那片小广场时,目光会在那棵枫树下停留几秒。
这些都是很短暂的分神,不会影响他的学习和生活。但每一次,心里都会泛起细微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然后归于平静。
十一月中旬,案例分析大赛的校内选拔开始了。王橹杰所在的队伍准备充分,顺利通过了初赛。复赛安排在周五下午,在金融学院的多功能厅举行。
比赛当天,王橹杰穿上了正装——白衬衫,深色西装外套,系了一条简单的领带。这是他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站在镜子前时,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轮廓更加清晰,眼神更加沉稳,不再是高中时那个青涩的少年。
“可以啊王橹杰,帅!”李昊吹了声口哨,“今天肯定能赢!”
“加油!”赵哲和林宇也鼓励道。
王橹杰点点头,拿起准备好的材料,走出宿舍。
多功能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评委席上坐着几位教授,其中就有陈教授——那位写《数学与金融的对话》的作者。他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正在认真看手里的评分表。
王橹杰的心跳加快了一些。他想起了穆祉丞的话:“陈教授喜欢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
轮到他们队伍上场时,王橹杰深吸一口气,走上台。聚光灯有些刺眼,他能感觉到手心在出汗,但声音很稳。他负责讲解财务分析部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模型在他口中变得清晰易懂,逻辑链条完整而严密。
讲解结束,进入答辩环节。一位评委提问:“你刚才提到用蒙特卡洛模拟来评估风险,但实际金融市场中,很多变量并不符合正态分布。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们准备的范围。队友们都有些紧张,看向王橹杰。他思考了几秒,开口回答:
“您说得对,现实中很多金融变量确实存在尖峰厚尾的特征。在我们的模型中,我们尝试用t分布来替代正态分布,同时引入GARCH模型来刻画波动率的聚集效应。当然,这仍然是一种近似,金融市场的本质不确定性决定了任何模型都只能提供参考,而非绝对的预测。”
陈教授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他:“你读过关于极值理论的资料?”
王橹杰点点头:“读过一些,但理解还不够深入。”
“能说出几个常用的极值分布模型吗?”
“广义帕累托分布,广义极值分布,还有……”王橹杰努力回忆,“还有皮尔逊分布族中的一些特例。”
陈教授没再追问,低头在评分表上写了些什么。
答辩结束,他们回到座位。队长、大二的学姐小声说:“王橹杰,你刚才表现太好了。那个问题我们都没准备到。”
“碰巧读过相关的书。”王橹杰说,心里却想起了那本《数学与金融的对话》里关于风险度量的章节。
比赛结果当场公布。他们队伍拿到了第二名,获得了代表学校参加区域赛的资格。第一名是大三的一个队伍,经验丰富,表现确实更成熟。
颁奖时,陈教授亲自给每个队伍颁奖。轮到王橹杰他们时,陈教授把奖状递给他,突然说:“你叫王橹杰?”
“是的,教授。”
“穆祉丞提起过你。”
王橹杰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教授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审视的意味:“他说你很有潜力。好好努力。”
“谢谢教授。”王橹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颁奖结束,人群开始散去。王橹杰站在多功能厅外,手里握着那张奖状,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穆祉丞向陈教授提起过他?什么时候?为什么?
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正装,没穿外套。正要离开,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王橹杰同学。”
是陈教授,他夹着公文包走出来。
“教授。”王橹杰恭敬地站好。
“一起走走?”陈教授指了指通往办公楼的方向。
“好。”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十一月的傍晚天黑得早,路灯已经亮起,在冷空气中晕开温暖的光圈。梧桐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几片挂在枝头,在风中瑟瑟发抖。
“祉丞是我很欣赏的学生。”陈教授开口,声音平和,“聪明,努力,有责任感。他父亲出事前,每周都会来我的办公室讨论问题。”
王橹杰安静地听着,心跳很快。
“上个月他回学校办手续,来找过我一次。”陈教授继续说,“说起你,说有个学弟因为他的演讲考来了A大,很优秀,让我多关照。”
风更大了,吹得王橹杰的眼睛有些发涩。他没想到穆祉丞会做这样的事。
“他说你像他刚入学时的样子——对知识有纯粹的热情,不太会社交,但做事专注。”陈教授笑了笑,“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他说你们见过几次。”
“只见过几次。”王橹杰轻声说。
“有时候,见几次就够了。”陈教授停下脚步,看着他,“王橹杰,大学不只是学知识的地方,也是认识自己的地方。你有很好的天赋,但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人生很长,有些路要慢慢走。”
“我记住了,教授。”
“另外,”陈教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他,“这是祉丞放在我这里的。他说如果你对金融工程真的感兴趣,可以看看。”
王橹杰接过书。是那本《数学与金融的对话》,但不是书店买的新版,而是穆祉丞的那本。他能认出来,因为扉页上有陈教授的赠言:“理解风险,才能驾驭风险。——赠祉丞,师”
翻开内页,空白处有密密麻麻的铅笔笔记,字迹清秀工整,是穆祉丞的笔迹。那些笔记涉及书中的每一个重要概念,有推导过程,有疑问,有自己的思考,甚至还有一些草稿计算。
“他做笔记很认真。”陈教授说,“你可以在旁边加上自己的理解。等他还回来时,会是个有趣的对话。”
王橹杰抱着书,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他能想象穆祉丞坐在这本书前的样子——可能是图书馆的角落,可能是宿舍的书桌前,可能是在某个深夜,就着一盏台灯,认真思考、记录。
“谢谢教授。”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不客气。好好学。”陈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办公楼。
王橹杰站在原地,看着陈教授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然后他低下头,翻开手中的书。第一页的空白处,穆祉丞写着一行小字:
“金融是用数学语言讲述的经济故事。而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真实的人生。”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似乎是后来加上的:
“但有时候,人生比任何模型都复杂。”
王橹杰合上书,紧紧抱在怀里。暮色四合,校园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他慢慢走回宿舍,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书页间沉睡的对话。
那天晚上,他没有立刻看书里的笔记,而是先完成了当天的作业。等到宿舍熄灯,李昊他们都已经上床,他才打开台灯,拉上床帘,小心翼翼地翻开书。
穆祉丞的笔记非常详细。在“布朗运动与随机过程”那一章,他不仅推导了公式,还在旁边画了一个时间轴的示意图,标注着:“金融市场如同布朗运动——看似随机,但存在内在规律。难点在于,如何从噪声中提取信号。”
在“期权定价模型”那一节,他写道:“Black-Scholes模型的美在于其简洁,但其局限在于假设过于理想。现实世界中,波动率不是常数,市场不是完全有效,交易不是无摩擦的。理论与现实的差距,正是研究的空间。”
王橹杰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是通过这些文字,在和一个不在场的人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偶尔,他会在旁边加上自己的理解,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写下自己的疑问和思考。
凌晨一点,他翻到书的最后一章。穆祉丞在这里写了一段很长的笔记:
“学习金融工程越久,越意识到模型的局限。数学可以描述市场,但无法描述人性;可以计算风险,但无法计算命运。”
“父亲常说,人生如投资,重要的是把握大趋势,而不是追逐短期波动。但现在,当波动成为生活的全部,才明白那些关于长期趋势的理论,在突如其来的巨变面前多么无力。”
“也许真正的风险管理的本质,不是消除不确定性,而是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存。就像此刻,不知道父亲何时能康复,不知道学业何时能继续,但依然要相信——冬天再长,春天总会来。”
笔记的日期是今年六月,穆祉丞父亲发病后不久。王橹杰盯着那段话,看了很久很久。他能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沉重,也能感受到那份在沉重中依然坚持的韧性。
他在旁边写下:
“但你已经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在不确定性中依然前行。这比任何金融模型都更有价值。”
写完,他关上台灯,在黑暗中躺下。宿舍里很安静,能听见室友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很淡,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
王橹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穆祉丞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照亮他专注的侧脸,铅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思考的痕迹。而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少年也在台灯下,阅读那些痕迹,并留下自己的回应。
两盏灯,两本书,两个在深夜里思考的人。虽然不在同一个空间,不在同一个时间,但通过纸页上的对话,他们的思想有了某种隐秘的连接。
这种连接很微弱,很安静,像深夜里远处传来的一声钟鸣,余音袅袅,终会消散。但在它存在的时刻,它真实地照亮了某个角落,温暖了某个灵魂。
第二天是周六,王橹杰起得很晚。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在墙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回忆昨晚读到的那些笔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函瑞发来的消息:“周末了!在干嘛?”
“刚醒。你呢?”
“准备去图书馆临时抱佛脚,周一有期中考试。你们呢?”
“下周。”王橹杰坐起来,“案例分析大赛我们进区域赛了。”
“哇!恭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聊了几句,王橹杰下床洗漱。冷水泼在脸上,让人清醒。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很亮。
吃完早饭,他带着那本书去了图书馆。今天他不想学习,只想安静地继续昨晚的阅读。在图书馆四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翻开书,从第一章开始,重新读起。
这一次,他读得更慢,不仅读原文,也读穆祉丞的笔记,还读自己昨晚写下的那些字句。三种笔迹在书页上交错,像三重奏,和谐又各自独立。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把那些字迹映得清晰而温暖。王橹杰读到关于“有效市场假说”的章节时,穆祉丞在笔记里提出了质疑:
“如果市场真的是有效的,为什么会有泡沫?为什么会有危机?也许问题不在于市场是否有效,而在于‘有效’的定义本身。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完全的信息对称可能永远无法实现,那么‘有效’就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非静止的状态。”
王橹杰在旁边写:
“同意。就像人生,没有完美的均衡,只有动态的调整。我们都在信息不完全的情况下做出决策,承担风险,面对结果。”
写完,他放下笔,看向窗外。图书馆外的小路上,有情侣牵手走过,有学生抱着书匆匆赶往教学楼,有清洁工在清扫落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决策,自己的风险和结果。
而他和穆祉丞,通过这本书,在各自的轨道上,进行着这场安静而深刻的对话。
那天晚上,王橹杰做了一件他犹豫了很久的事。他拿出手机,点开穆祉丞的对话框,拍了一张书页的照片发过去。那一页上,有穆祉丞的笔记,也有他的回应。
配文只有一句话:“在书里,进行了一场迟到的对话。”
发送。状态变成“已送达”。
王橹杰放下手机,没有等待回复。他知道可能不会有回复,穆祉丞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但他还是想发,想让对方知道——你的思考没有被埋没,有人在认真阅读,认真回应。
他继续看书,继续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理解。夜渐深,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少了。当管理员开始提醒闭馆时间时,王橹杰才合上书,收拾东西离开。
走出图书馆,冷风扑面而来。他裹紧外套,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是穆祉丞的回复,很简短:
“那些笔记写得有些乱。你能看懂,很好。”
然后是第二条:
“陈教授说你们进了区域赛。加油。”
王橹杰站在路灯下,盯着这两条消息,看了很久。风吹得路旁的梧桐树枝桠摇晃,投下晃动的影子。他打字回复:
“笔记很清晰,给了我很多启发。区域赛我们会努力。”
发送。这次,状态很快变成了“已读”。
但穆祉丞没有再回复。王橹杰等了几分钟,收起手机,继续走。心里没有失望,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满足——连接建立起来了,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真实存在。
回到宿舍,李昊正在打游戏,见他回来,头也不回地说:“王橹杰,下周五班级聚餐,你去吗?”
“去吧。”
“太好了!听说要去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烤鱼店!”
王橹杰简单应了一声,爬上床。他没有立刻睡觉,而是翻开那本书,找到今天读过的那一页,在穆祉丞的笔记旁边,又加了一行字:
“今天收到你的回复。虽然只有两句,但我知道,这场对话真的开始了。”
“不在同一时空,但通过文字,我们的思想有了交汇。这大概就是知识最美的样子——跨越距离,连接灵魂。”
写完后,他合上书,放在枕边。关掉台灯,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夜的呢喃。
在几百公里外的医院里,穆祉丞坐在父亲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刚刚放下手机。父亲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监护仪上的数字规律地跳动着,显示着生命顽强的迹象。
他拿起放在腿上的书——也是那本《数学与金融的对话》,但这是他新买的一本,扉页空白,内页也没有笔记。他想重新开始,从第一章读起,写下新的思考。
但翻开第一页时,他停顿了。脑海里浮现的是王橹杰发来的那张照片——自己的旧笔记旁边,工整地写着新的理解。两种笔迹在书页上对话,像两个人在隔着时空讨论。
他想起陈教授的话:“那个学弟很认真,把你的笔记当教材在学。”
穆祉丞拿起铅笔,在新书的扉页上写下:
“献给所有在清晨上路的人。愿你们的路上有光,即使那光来自很远的星辰。”
写完后,他翻开第一章,开始阅读。铅笔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像某种慰藉的旋律。
夜很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调到了夜间模式,昏黄而柔和。窗外的城市沉睡着,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夜空中的星星。
而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房间里,两盏台灯下,两本书被翻开,两枝笔在纸页上移动。书写着思考,书写着理解,书写着在静默中建立起来的、微小而坚韧的连接。
冬天真的来了。但有些东西,在寒冷中反而更加清晰——比如思考的重量,比如文字的温度,比如那些跨越距离依然能够抵达的回响。
夜还很长。但书页间的对话,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