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王橹杰家来了更多亲戚。客厅里坐满了人,茶几上堆满了糖果瓜子,电视里重播着春晚的相声小品,笑声一阵接一阵。
王橹杰躲在书房里,摊开那本《数学与金融的对话》,准备修改期末论文。但窗外的喧闹不断传进来,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豚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哥哥,小姑给的,分你一半。”
“谢谢豚豚。”王橹杰接过巧克力,揉了揉弟弟的头发,“你怎么不去看电视?”
“人太多了,挤不进去。”豚豚爬上旁边的椅子,晃着小腿,“哥哥在干什么?”
“写作业。”
“大学也要写作业吗?”
“要啊,比高中还多。”
豚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他书上的那些公式:“这些像天书一样。”
王橹杰笑了:“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哥哥,你上大学开心吗?”
这个问题让王橹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开心。能学到很多东西,认识很多人。”
“那哥哥有交到好朋友吗?”
“有。”
“像张函瑞哥哥那样的?”
“不一样的朋友。”王橹杰说,脑海里浮现出穆祉丞的样子——不是朋友,至少现在还不是。是学长,是仰望过的人,是正在通过文字慢慢了解的人。
豚豚忽然指着书页边缘的一行小字:“哥哥,这是你写的吗?”
王橹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是他昨天写下的:“新年愿望:希望你父亲的康复之路顺利……”
“嗯,是哥哥写的。”
“你在跟谁说话?”豚豚好奇地问,“书上又没有别人。”
王橹杰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了想,说:“这本书之前的主人是哥哥的一个学长,他在书里写了很多笔记。哥哥读他的笔记,就像在跟他说话。”
“像写信一样?”
“对,像写信一样。”
豚豚的眼睛亮起来:“那哥哥可以给他写真正的信啊!我们幼儿园老师教过,写信要把心里话都写出来。”
王橹杰被弟弟的天真逗笑了:“有些话,不适合写在信里。”
“为什么?”
“因为……”王橹杰停顿了一下,“因为有些话,写出来就太重了。”
豚豚不理解什么是“太重”,但他看出哥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去找妈妈了。哥哥你加油写作业!”
弟弟离开后,书房重新安静下来。王橹杰看着书页上那些字迹,忽然觉得豚豚说得对——为什么不写一封信呢?不是手机消息,不是书页旁的批注,而是一封真正的、手写的信。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拿出信纸和钢笔,却不知道如何下笔。该写什么?写新年祝福?写学习近况?写那本书里的对话?还是写那些无法言说的关心和期待?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最后,他决定从最简单的开始:
“学长:
新年好。
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打扰你,但有些话,觉得还是写下来比较好。”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接下来该写什么?他想了想,继续:
“首先想说的是谢谢。谢谢你那场演讲,谢谢你留在书里的笔记,谢谢你通过陈教授转交的建议和关心。这些话可能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总觉得说得不够。”
“这个寒假我在家修改期末论文,题目是关于信息不对称的。读你的论文给了我很多启发,那些关于羊群效应的分析很精彩。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听听你对我的论文的意见。”
“另外,陈教授说下学期的《金融科技与区块链》可能需要助教。如果你能回来,这门课一定会很精彩。我提前看了一些资料,对这个领域很感兴趣。”
“最后,请再次接受我的祝福:愿叔叔康复顺利,愿你一切安好。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一定告诉我。”
“期待春天的重逢。”
“王橹杰
大年初三”
写完后,他读了一遍。很克制,很礼貌,没有什么越界的话。但他还是觉得心跳很快,像是做了什么大胆的事。
他把信装进信封,写上穆祉丞的名字,却没有写地址——他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医院?家里?还是通过陈教授转交?
最后,他把信夹进了书里,和那张“成为清晨上路的人”的便签放在一起。也许有一天,他会把这封信交给穆祉丞。也许不会。但写下来的过程本身,已经是一种释放。
窗外传来豚豚的笑声,亲戚们要离开了。王橹杰收起书和信,走出书房。母亲正在送客,父亲在收拾茶几,豚豚在数自己收到的红包。
“橹杰,明天去外婆家,记得早点起。”母亲说。
“好。”
晚上,王橹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点开穆祉丞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除夕夜的“新年快乐”。他想发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最后,他拍了一张窗外的夜景——南方冬夜的天空很干净,能看见几颗星星。配文:“南方的冬天也能看见星星。”
发送。状态变成“已送达”。
他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也不期待回复。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而在北方,穆祉丞家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父亲的康复训练进入了关键阶段。每天上午要去医院做理疗,下午在家练习走路和说话。穆祉丞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记录父亲的每一次进步,也应对每一次挫折。
大年初三下午,父亲在练习走路时突然摔倒。虽然穆祉丞及时扶住了,没有受伤,但父亲的情绪受到了很大影响。
“我……没用……”父亲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沮丧。
“爸,别这么说。”穆祉丞蹲下来,握住父亲的手,“康复是个过程,有起伏是正常的。昨天你走了十步,今天只是累了。”
母亲端来温水:“喝点水,休息一下。”
父亲喝了水,情绪稍微平复。穆祉丞陪他说话,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妹妹在伦敦的生活,以前的同事发来的问候,春晚里有趣的节目。
傍晚,父亲累了,早早睡下。穆祉丞才有时间打开电脑,查看陈教授发来的课程大纲。下学期如果他能回去,要负责《金融科技与区块链》的助教工作,需要提前准备。
他正在看资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橹杰发来的照片——南方的夜空,几颗星星清晰可见。配文很简单,但穆祉丞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南方的冬天应该比北方温暖吧?那个少年此刻在做什么?在热闹的亲戚聚会中,还是像他一样,在安静的房间里看书?
他点开对话框,想回复点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回了一句:
“这边多云,看不见星星。”
发送后,他有些后悔——这话听起来太冷淡了。但王橹杰很快回复:
“那等云散开就能看见了。”
然后是一条新消息:
“学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关于区块链的共识机制,PoW和PoS的主要区别,除了能耗之外,在安全性和去中心化程度上有什么本质不同?”
这个问题很专业,显然是认真思考过的。穆祉丞来了精神,在电脑上快速打字回复: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PoW通过算力竞争来保证安全,但确实能耗高,且容易导致算力集中。PoS通过持币量和工作时间来决定记账权,更节能,但可能导致‘富者愈富’的问题。两者在去中心化程度上各有挑战——PoW面临矿池垄断,PoS面临大户垄断。”
他想了想,又补充:
“目前有一些混合共识机制的探索,试图结合两者的优点。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发你几篇论文。”
王橹杰回复得很快:
“谢谢学长。如果能发论文就太好了。我在准备下学期的课,想提前了解一下。”
“好,我整理一下发你邮箱。”
“麻烦学长了。另外……叔叔今天怎么样?”
穆祉丞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他原本不想说下午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了:
“下午练习走路时摔了一跤,没受伤,但情绪不太好。康复过程就是这样,有进步也有挫折。”
消息发出去后,他等了几分钟。王橹杰的回复很长:
“请告诉叔叔,摔倒不可怕,站起来继续走才重要。我高三时也有过很多次挫折——模拟考考砸,题目做不出来,压力大到失眠。但每次想放弃时,就会想起你说的‘成为在清晨上路的人’。清晨上路的人也会摔倒,但他们会站起来,拍拍土,继续走。”
“康复的路也许很长,但只要一直在走,就离目标越来越近。请叔叔一定要坚持下去。”
穆祉丞盯着这段话,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最深刻的鼓励。
他走到父亲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父亲还没睡着,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爸。”穆祉丞在床边坐下,“我有个学弟,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父亲转过头。
“他说:摔倒不可怕,站起来继续走才重要。康复的路也许很长,但只要一直在走,就离目标越来越近。”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伸出手,握住穆祉丞的手。他的手还有些颤抖,但握得很紧。
“谢谢……那个学弟。”父亲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很清晰。
“嗯,我会转告他。”穆祉丞说。
那天晚上,穆祉丞在电脑前工作到很晚。他整理了关于区块链的论文,发到了王橹杰的邮箱。在邮件正文里,他写了一段话:
“王橹杰:
论文已发附件。你提的问题很好,说明你在认真思考。”
“另外,谢谢你对我父亲的鼓励。我把你的话转告他了,他很感谢。”
“你高三时的那些挫折,我也有过。每个人都有摔倒的时候,重要的是学会自己站起来。”
“你做得很好。继续加油。”
“穆祉丞”
点击发送后,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城市很安静,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他想起王橹杰说的“成为在清晨上路的人”,忽然觉得,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奋斗的学生,也适用于康复的病人,适用于所有在人生路上前行的人。
清晨上路的人,会遇见晨露,也会遇见迷雾;会看见朝阳,也会经历风雨。但只要一直在路上,就永远有希望,永远有下一个清晨。
他打开手机,看着王橹杰发来的那张星空照片。南方的星星很亮,像那个少年的眼睛,干净,清澈,充满希望。
如果春天真的能回去,他想当面谢谢这个学弟——谢谢他的关心,谢谢他的鼓励,谢谢他让这个艰难的冬天,有了一些温暖的瞬间。
夜很深了。穆祉丞关掉电脑,走到窗前。云层确实很厚,看不见星星。但他相信,云总会散开,星星总会重新出现。
就像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
就像所有的等待,终会有回响。
他拿出手机,给王橹杰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论文已发邮箱。早点休息。”
发送。状态很快变成“已读”。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收到了,谢谢学长。你也早点休息。”
“晚安。”
“晚安。”
简单的两个字,为这个冬夜画上了句号。但有些东西,在这个夜晚之后,已经悄悄改变了。
比如距离,比如关系,比如那些在文字间流动的、无法命名的情感。
夜更沉了。两座城市都沉入睡眠。但有些光,在梦里依然亮着——南方的星空,北方的期待,和那些在书信与消息间穿梭的、静默而坚定的陪伴。
冬天还在继续,但春天已经在路上了。
而路上的人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那个约定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