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七点，王橹杰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晨曦微露，空气中还带着夜里的凉意，梧桐树的叶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露珠在叶片上闪着细碎的光。
穆祉丞已经到了，背着双肩包站在那辆黑色轿车旁。看见王橹杰，他挥了挥手：“早。”
“早，学长。”王橹杰走过去，把背包放进后备箱，“叔叔阿姨和朵朵呢？”
“他们在楼上，还没醒。”穆祉丞发动车子，“我们早点出发，避开早高峰。”
车子驶出城市，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田野村庄。五月的田野绿得晃眼，麦浪在晨风中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阳光越来越明亮，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要开多久？”王橹杰问。
“大概两小时。”穆祉丞说，“你困的话可以睡一会儿。”
“不困。”王橹杰其实有些困——昨晚因为期待今天的行程，他失眠到半夜。但他不想错过和穆祉丞独处的任何时间。
车里放着轻音乐，是某个古典钢琴曲的专辑。穆祉丞开车很稳，专注地看着前方。王橹杰侧头看他——晨光中，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下巴的线条干净利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有力。
这个人，连开车的样子都这么好看。王橹杰在心里想。
“在想什么？”穆祉丞忽然问。
“没、没什么。”王橹杰赶紧移开视线，“就是觉得……乡下风景很好。”
“嗯，比起城市，是另一种美。”穆祉丞说，“安静，纯粹。我第一次跟导师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
“学长喜欢乡下？”
“喜欢那种安静。”穆祉丞顿了顿，“有时候，在城里待久了，会觉得喘不过气。要学习，要工作，要照顾家里，每个角色都要扮演好。但在乡下，你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就做一个简单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王橹杰听出了其中的疲惫。他忽然意识到，虽然穆祉丞总是表现得从容淡定，但其实承载着太多压力。
“学长，”他轻声说，“如果累了，可以跟我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可以听你说说话。”
穆祉丞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感激：“谢谢。不过我真的还好，习惯了。”
又是“习惯了”。王橹杰心里涌起一股心疼。他多希望穆祉丞能不那么坚强，能偶尔脆弱，能依赖他一点点——不是作为兄弟，而是作为……更特别的存在。
但这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目的地——一个典型的北方村庄。红砖瓦房错落有致，村道两旁种着杨树，树荫浓密。空气中飘着炊烟和泥土的气息，偶尔传来鸡鸣犬吠，还有远处田野里农人劳作的吆喝声。
招待所确实简陋，但很干净。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姓李，热情地帮他们提行李：“陈教授的学生是吧？上次来的也是你们学校的，住这间房，干净。”
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台老式电视机。窗户对着后面的菜园，能看见绿油油的蔬菜和几棵果树。
“条件有限，委屈你们了。”李老板搓着手说。
“挺好的，谢谢李叔。”穆祉丞礼貌地说。
放下行李，他们就开始工作。第一站是村委会，跟村支书说明来意。村支书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听完他们的介绍后很支持：“这是好事啊！现在国家也在推数字乡村，你们这调研正合适。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
在村支书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开始了问卷调查。起初不太顺利——村民们对陌生人有些戒备，尤其当听说要问关于“手机支付”的问题时，很多人摆摆手说“不懂”“不用”。
“大爷，我们就耽误您几分钟。”穆祉丞耐心地解释，“就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对手机支付的看法，不涉及隐私。”
他的态度温和，语气诚恳，慢慢地，一些村民开始愿意配合。王橹杰在旁边认真记录，看着穆祉丞如何与不同的人沟通——对老人要慢一点，对年轻人可以直接一点，对带孩子的大妈要先夸孩子可爱。
“学长很有经验。”中午休息时，王橹杰说。
“跟导师学的。”穆祉丞递给他一瓶水，“做田野调查，最重要的是尊重和耐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顾虑，我们要做的不是说服，而是理解。”
王橹杰点点头，心里对穆祉丞的敬佩又多了一分。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那么认真，那么投入。
午饭在村口的小餐馆解决。简单的农家菜——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拍黄瓜，还有一盆馒头。味道家常，但很香。
“下午我们分头行动？”穆祉丞提议，“你负责东边那片，我负责西边。这样效率高一些。”
“好。”王橹杰虽然有点舍不得分开，但知道这是最有效率的安排。
下午的工作进展顺利。王橹杰渐渐掌握了沟通的技巧，完成的问卷越来越多。四点多，他路过一片西瓜田，看见瓜农正在摘瓜。
“小伙子，买瓜吗？”瓜农热情地招呼，“刚摘的，保甜！”
王橹杰想起穆祉丞说过喜欢西瓜，便买了一个。瓜很大，他抱着有些吃力，但想到穆祉丞看到瓜时的表情，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傍晚五点，他们回到招待所。穆祉丞已经回来了，正在整理问卷。看见王橹杰抱着个大西瓜进来，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么大？”
“瓜农说很甜。”王橹杰把瓜放在桌上，“晚上我们吃西瓜。”
“好。”穆祉丞眼睛亮亮的，“我最喜欢夏天吃冰镇西瓜。”
李老板很热心，帮他们把西瓜放进井水里冰着：“井水凉，一会儿就冰好了。”
晚饭后，天还没完全黑。他们坐在招待所后院的石凳上，李老板端来切好的西瓜。西瓜确实很甜，汁水丰沛，在夏日的傍晚吃起来格外清爽。
“今天收获怎么样？”穆祉丞问。
“完成了二十五份问卷，还有三个深度访谈。”王橹杰汇报，“大多数人不使用数字支付的原因是不信任——怕钱没了，怕操作错了。还有一些老人说，看不清手机屏幕。”
“跟我们的预想差不多。”穆祉丞点头，“我这边的情况也类似。明天我们重点访谈那些已经在用的村民，了解他们为什么愿意尝试，使用体验如何。”
“好。”
暮色渐浓，天空从淡蓝变成深蓝，最后染上墨色。星星一颗颗亮起来，乡下的夜空格外清澈，能看见银河淡淡的痕迹。远处传来蛙鸣，此起彼伏，像大自然的交响乐。
“真安静。”王橹杰轻声说。
“嗯。”穆祉丞仰头看着星空，“城里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两人静静地坐着，吃着西瓜，听着蛙鸣，看着星星。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世界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后院，和并排坐着的两个人。
“王橹杰，”穆祉丞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一起来。”穆祉丞转头看他，星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孤单。但有你在，就觉得……挺好的。”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但王橹杰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至少，他的陪伴是有意义的。至少，在穆祉丞需要的时候，他能在身边。
“我也要谢谢学长。”他说，“带我体验这么多，教我怎么做好研究。”
“你本来就很优秀。”穆祉丞认真地说，“陈教授常夸你，说你有天赋又努力。这次调研的报告，我打算让你来写初稿。”
“我？”王橹杰有些惊讶，“学长不写吗？”
“你写，我修改。”穆祉丞说，“这对你是很好的锻炼。而且……”他顿了顿，“我相信你能写好。”
这份信任，比任何夸奖都让王橹杰感动。他用力点头：“好，我一定认真写。”
夜更深了，风带来凉意。穆祉丞打了个哈欠：“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好。”
回到房间，两人轮流洗漱。房间很小，做什么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王橹杰躺在床上，能听见穆祉丞在卫生间刷牙的声音，能听见他走回来的脚步声，能听见他关灯时开关的轻响。
然后，一切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蛙鸣，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学长睡了吗？”王橹杰小声问。
“还没。”穆祉丞的声音从旁边的床上传来，“有点认床。”
“我也是。”
沉默了一会儿，穆祉丞说：“今天挺累的，你早点睡。”
“学长也早点睡。”
黑暗中，王橹杰睁着眼睛。他能隐约看见穆祉丞的轮廓——侧躺着，被子盖到肩膀，呼吸均匀。这个距离，只要伸手就能碰到。
但他不会伸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在心里描摹那个轮廓，把这个夜晚，连同西瓜的甜、星空的亮、蛙鸣的喧闹，一起珍藏进记忆里。
第二天，工作继续。他们访谈了已经使用数字支付的村民，听到了不同的故事——有年轻人是为了方便，有中年人是被孩子教会，有老人是在村干部的帮助下尝试了第一次。
每一个故事，都让王橹杰更理解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而和穆祉丞一起工作，一起讨论，一起在乡间小路上行走，让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周六下午，调研结束。他们向村支书道别，感谢李老板的照顾，然后开车返程。
回城的路上，夕阳西下，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田野、村庄、树木，都在夕阳中镀上了温暖的金边。
“这次调研很成功。”穆祉丞说，“数据很扎实，故事也很丰富。我们的报告一定会很精彩。”
“嗯。”王橹杰看着窗外的夕阳，“我回去就写初稿。”
“不用太急，下周给我就行。”穆祉丞说，“这周末好好休息。”
车子驶入城市时，天已经黑了。灯火辉煌的都市与宁静的乡村形成鲜明对比。王橹杰忽然有些恍惚——短短三天，像经历了一个小小的时空穿越。
“到了。”穆祉丞把车停在王橹杰宿舍楼下，“好好休息。”
“学长也是。”王橹杰解开安全带，犹豫了一下，“下周……还能一起学习吗？”
穆祉丞笑了：“当然。周二下午，老地方？”
“好。”王橹杰心里一松，“周二见。”
他站在宿舍楼下，看着穆祉丞的车离开，然后转身上楼。背包里装着三天的问卷和笔记，心里装着三天的记忆和温暖。
刚进宿舍，手机响了。是陈教授发来的邮件。标题是：“关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交换项目的进一步通知”。
王橹杰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他点开邮件，快速浏览——
“王橹杰同学：
你的交换项目申请已通过初步审核。请于下周五前提交以下补充材料……”
后面是具体的材料清单和要求。邮件很长，但王橹杰只看清了第一句话——通过了，初步审核通过了。
他应该高兴的。这是他努力争取的机会，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但此刻，他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涌起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远处金融学院的玻璃幕墙大楼在夜色中闪着冷冽的光。而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刚刚开车离开，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可能要离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穆祉丞发来的消息：
“安全到家了。西瓜很甜，谢谢。”
“早点休息，周二见。”
王橹杰盯着这条消息，很久很久。然后他回复：
“学长也早点休息。”
“周二见。”
发送后，他放下手机，走到窗前。夜色深沉，星星被城市的灯光掩盖，看不见了。
就像他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现实的光亮掩盖，但依然真实地存在着。
新加坡的邮件，他暂时不打算告诉穆祉丞。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个刚刚结束美好调研的夜晚。
就让这个秘密，再藏一会儿吧。
至少等到周二，等到他们再次在图书馆相见，等到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照在穆祉丞专注的侧脸上时——
他再慢慢思考，该如何开口，该如何选择。
但无论怎么选择，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初夏，这个有西瓜、有星空、有调研、有穆祉丞的初夏，已经是他青春里最珍贵的季节之一。
而这份珍贵，他会用所有的方式，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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