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空气里弥漫着无菌药水的冰冷气息。哈立德酋长沉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意识的回归伴随着胸腔术后钝痛和全身的虚弱感。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墙壁上悬挂的巨大液晶电视屏幕。
屏幕是暗着的。
他喉咙干涩,想呼唤侍从,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一名守候在旁的护士立刻上前,用湿润的棉签轻轻擦拭他的嘴唇,递上吸管喂了点水。
“电视……”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目光渴望地投向那块黑色的屏幕。他需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的国家,他的儿子们……尤其是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开幕式后。
护士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医生嘱咐您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遥控器……暂时被收走了。”
为什么不给我看电视?为什么?
一股无名的焦躁和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哈立德。这种被隔绝、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他试图挣扎着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无力地跌回枕头,只能死死盯着那面漆黑的屏幕,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点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焦虑中——
滋啦——
那面巨大的电视屏幕,毫无征兆地,自行亮了起来!
没有遥控器操作,没有人员触碰。它就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冰冷电子眼,漠然地俯视着病床上的统治者。
哈立德的心猛地一跳。
屏幕上开始播放新闻画面,但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官方频道。画面质感有些怪异,像是经过多次压缩又修复,带着一种非官方的、隐秘的调性。
镜头正对着峰会主会场。他的长子,法赫德,穿着那身过于宽大、仿佛借来的总统礼袍,坐在主位。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青涩和紧张,但眼神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他正与沙特、中国、卡塔尔的代表进行交谈。气氛似乎……并非预想中的剑拔弩张?甚至,过了一会儿,几份文件被秘书呈上,双方签字,交换文本。会场周围响起了礼节性的、却清晰可闻的掌声。
哈立德愣住了。这和他预想的、失去他坐镇后可能出现的混乱或被动局面完全不同。法赫德……他居然扛住了?还签署了协议?
就在这时,镜头角度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左偏移了一点。
就是这细微的偏移,让哈立德看到了刚才画面之外的情景——
背景墙上依然悬挂着星条旗,象征着美国代表团的席位区域。但是,坐在那个区域主位上的人,却不是任何一位美国代表!
是拉希德!
他依旧穿着那身纯白长袍,像一尊沉默的技术神祇,占据了本属于美国人的位置。他面前摆放着那台军用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而在他手边,那个引发轩然大波的银色口香糖盒,就像一件战利品,被随意地放在桌面上。
更令人吃惊的是,一台微型便携式打印机连接在他的电脑旁,时不时地,它会轻声嗡鸣,吐出一两张打印好的纸张。拉希德会拿起那些纸,快速浏览,然后递给主位上的法赫德。法赫德则会依据纸上的内容,调整谈判措辞或做出决策。
那几张纸,就像是注入法赫德体内的强心针和智慧囊,支撑着他完成这场本不可能独自应对的大国外交。
哈立德看得目瞪口呆。
以前他亲自参会,身后需要坐着一整排经验丰富的顾问、部长、翻译、技术专家……一个庞大的智囊团为他提供实时支持。
而现在……
两个人。
他的两个儿子,就靠着那台电脑、那个被抢来的盒子、那台微型打印机,以及他们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心电感应的默契,竟然就在全球能源峰会的核心战场上,硬生生地扛起了阿布扎比的旗帜,甚至……似乎还取得了进展?
就在这时,屏幕中的拉希德,仿佛处理完一个阶段性的计算,忽然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一位代表,没有看向他的哥哥,而是精准地、穿透了屏幕,直直地望向镜头之外——仿佛正正地撞上了病床上哈立德震惊的视线。
那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深潭般的平静之下,哈立德罕见地捕捉到了一丝……期待?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想要被认可的神情,尽管被包裹在极度成熟冷静的外壳之下。
(您看,父亲。)
哈立德几乎能听到儿子无声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巨大的震撼和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哈立德,让他暂时忘了疼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深、更冷的寒流,悄然浸透了他的脊椎。
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敢细想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脑海:
假如……法赫德和拉希德的长幼顺序互换一下呢?
假如那个拥有如此恐怖技术力、如此冷酷心肠、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且似乎对传统和规则充满蔑视的拉希德,是长子呢?
阿布扎比王室,会不会遭到迪拜王室曾经经历、并且仍在隐隐作痛的那场恶寒?
他想起迪拜那个曾经阳光帅气、热爱体育的长子拉希德,在被废储、失去继承权后,是如何一步步变得阴郁、易怒、最终坠入毒瘾深渊的。穆罕默德用绝对的父权和高墙,勉强关住了一个失败的继承人,换上了更“听话”的哈曼丹。虽然最近似乎有被感化的迹象,但废储的伤痕已然刻下。
这一套,或许可以治迪拜的拉希德,
但这一套…能用在阿布扎比的这个拉希德身上吗?
这个拉希德,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太多了。
——他从不用手抓食物,认为不卫生且低效。
——他对马术、赛骆驼、驯鹰之类的传统王室爱好毫无兴趣,顶多只看法赫德去做,自己从不参与。
——他所有的知识,无论是工程学、计算机、乃至经文辩论,几乎全是靠强大的自学能力或自行寻找顶级专家传授而来,颇有与王室教育体系泾渭分明的感觉。
——他甚至对谈婚论嫁、繁衍后代这种王室核心责任都显得兴趣缺缺,反而危险地对那个街头偶遇的平民少年倾注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和信任……
这样一个彻底的怪物,一个 techno-tyrant(技术暴君)如果身为长子,拥有法理上的第一继承权。。。
他绝不会像迪拜拉希德那样最终被排挤、被废黜、然后自我放逐。
他不会那么“被动”。
他或许会微笑着接受“废储”的决定,然后转身就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技术手段,悄无声息地瘫痪整个国家的金融系统、能源网络、通讯枢纽……让所有反对他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绝境。他可能会将他眼中的“冗余人员”(比如庞大的顾问团、甚至部分王室成员)边缘化...他可能会将那些阻碍他的旧制度连同其维护者,一起拆除,用他认可的、高效的、冰冷的新秩序取而代之!
他甚至可能不需要动用车技武力,他只需要敲击键盘。
而到了那时,自己,这个代表着旧秩序的父亲和统治者,又会是什么下场?弹劾?那太温和了。对于拉希德而言,或许有无数种方法,让他“体面”地退休,或者干脆成为一个被技术完美圈养的、无声的“象征”,直至彻底被遗忘。
整个国家,要么在他的带领下,突破一切陈规,以无法想象的方式走向科技与力量的巅峰;要么,就会因为他彻底颠覆性的、毫无容错率的实验,而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有中间路线。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依然在继续,法赫德在拉希德无声的支持下,继续与各方周旋。
但哈立德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未来可能的分岔路口,而两条路,都充满了未知与惊心动魄。
拉希德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于他的电脑屏幕,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幻觉。
他望着屏幕中那个坐在美国席位上的、白袍 techno-tyrant 次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面有震惊,有一丝微弱的骄傲,有挥之不去的担忧,还有……深深的恐惧。
遥控器被收走,或许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