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社区组织做手工月饼。
林朝本来不想去，但小沈连着敲了三天门：“林先生，馅料都准备好了，您就来帮帮忙吧？”
活动室很热闹。几个阿姨在揉面，大叔们在炒馅料，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林朝被分配去压模，手里拿着莲花形状的模具，一按一个。
“你这手法挺熟啊。”旁边的赵奶奶笑，“以前做过？”
林朝摇头。但动作确实熟练——林暮最爱吃莲蓉月饼，每年中秋前都会买模具自己做。他总是在旁边打下手，看哥哥专注地把面团塞进模具，再轻轻一磕，完整的月饼就落下来。
“小心烫。”林暮总会说，然后把第一个成品递给他，“尝尝甜不甜。”
甜。甜到发齁。但他每次都点头：“正好。”
现在他做的第一个月饼，边缘有点裂。赵奶奶接过去看了看：“没事，自家吃的不讲究。”说着把月饼放进烤箱，顺手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尝尝？”
莲蓉馅，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太甜了。甜得他眼眶发热。
“怎么了？太甜？”赵奶奶关切地问。
“没有，”他低头，“正好。”
活动结束时，小沈塞给他一盒月饼：“您带回去，慢慢吃。”盒子上贴着便签，画了个笑脸。
回家的路上经过水果店，草莓正在打折。林朝停下来，看着那些鲜红的果实。店员热情地招呼：“今天到的，可甜了！”
他买了一盒。回家洗净，一颗颗摆在盘子里，像林暮从前做的那样。然后打开冰箱，拿出那瓶自制的草莓酱。
冻草莓熬的酱颜色暗红，不如新鲜的好看。但他挖了一勺，涂在吐司上，咬了一口。
酸涩混着甜，还有冷冻过特有的冰沙感。
他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林暮也做过草莓酱。那天他化疗回来，脸色惨白，却坚持站在灶台前搅拌：“你爱吃，就多做点。”
“哥，你休息吧。”
“没事，马上好。”
酱熬好了，林暮尝了一口，皱眉：“好像不够甜。”
“很甜了。”他说。
林暮摇头，又加了两勺糖。
现在他明白了——不是酱不够甜，是哥哥的味觉已经被药物破坏，尝不出甜味了。
窗外传来小孩的欢呼声。林朝走到阳台，看见楼下新开了家甜品店，一群学生围着冰淇淋机。招牌上写着：「草莓限定款」。
他看了很久，最终没有下楼。
晚上整理衣柜时，翻出了林暮的旧毛衣。灰蓝色的，袖口已经磨得起球。林朝记得这件毛衣——是他大学时用第一笔奖学金买的，尺码买大了，林暮却穿了五年。
“暖和。”林暮总说，“而且显瘦。”
其实是因为舍不得买新的。
毛衣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气息。林朝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气味很淡了，但还能分辨出——是林暮的味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毛衣穿上了。袖子长了一截，肩线垮下来，空空荡荡的。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又像被拥抱着的幻影。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医院复查的提醒短信。他看了一眼，关掉。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是林暮的病历本，厚厚一沓。他鼓起勇气翻开，从第一页开始看。
「患者主诉：右上腹隐痛2月」
「初诊印象：肝区占位，性质待查」
「建议：增强CT，肿瘤标志物」
日期是三年前。
继续往下翻，字迹越来越潦草，诊断越来越沉重。但每页的角落，都有林暮用铅笔写的小字：
「今天小朝面试，穿了我买的衬衫」
「他笑了三次，比昨天多一次」
「说梦话了，喊妈妈...和我」
最后一页是空白，只在页眉处写了一行：
「别让他知道。至少，等他找到工作。」
林朝合上病历，指尖发抖。窗外夜色渐浓，远处楼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倒悬的星河。
他想起林暮最后的日子。那时哥哥已经瘦得脱形，却总催他：“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没什么可忙的。”
“那就去找点事做。”林暮握着他的手，力气很轻，“小朝，你要有自己的生活。”
现在他有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几个点头之交的邻居，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
但再也没有那个会催他“去找点事做”的人了。
毛衣袖子太长，他卷起一截。手腕露出来，上面戴着一只旧手表——是林暮的。表盘有裂痕，秒针走起来会微微颤抖，像心跳。
凌晨两点，他醒了。这是林暮常疼醒的时间。黑暗中，他躺了很久，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秒针的滴答声。
然后起床，热了杯牛奶，坐在林暮常坐的沙发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银白。
他想起小时候，有次发烧。林暮整夜守着他，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额头。凌晨时他醒了，看见哥哥趴在床边睡着，手里还攥着湿毛巾。
“哥。”
林暮立刻惊醒：“怎么了？难受？”
“没有。”他说，“你去睡吧。”
“等你退烧。”
后来他退烧了，林暮却感冒了。但哥哥笑着说：“划算，一换一。”
现在没人跟他换了。
牛奶凉了。林朝起身去洗杯子，看见冰箱上贴着的便签在月光下泛白。他走过去，轻轻揭下，夹进林暮的病历本里。
便签上写着：牛奶在第二层，热的时候别烫着。
字迹工整，是林暮状态还好的时候写的。
回到床上时，天边已经泛白。他闭上眼睛，想象林暮坐在床边，像从前那样说：“睡吧，天亮了就好了。”
“嗯。”他在心里回答，“天亮就好了。”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茉莉开了新花，香气顺着晨风飘进来，淡淡的，甜甜的。
像某个没有说出口的承诺——
即使梅雨无边，晴天总会来的。
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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