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将军府的气氛不同寻常。
侯明昊天刚亮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前半夜在谋划,后半夜在等待。当第一缕天光透过窗纸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桌前,慢条斯理地练字。
笔尖在宣纸上勾画,墨迹均匀。他写的是《诗经》里的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字一顿,笔力稳得不见丝毫颤抖。
辰时初,外面传来隐约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像潮水般涌来。脚步声、呼喝声、还有器物碰撞的响动。
侯明昊搁下笔,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一队护院正快步穿过花园,为首的正是赵管家。他今日穿着正式的深褐色管事服,脸色铁青,步履匆匆,身后跟着七八个人,其中就有昨天那个护院头领。
方向是西院库房。
来了。
侯明昊整理了一下衣襟,推门走出听竹轩。他没有直接跟过去,而是绕了个弯,从另一条路慢慢往西院走。等他到的时候,库房院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都是府中的仆役、侍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侯明昊过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复杂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同情。
院门敞开着,里面传来赵管家严厉的声音:“仔细搜!每一个箱子、每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
侯明昊走进院子。
库房的门大开着,赵管家站在门口,背对着外面。几个护院正在里面翻箱倒柜,动静很大。那个护院头领站在赵管家身侧,脸色有些发白,额头冒汗。
“赵管家。”侯明昊在院中站定,声音平静,“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管家猛地转过身,看见侯明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阴冷,但很快又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表情:“侯公子来得正好。府中库房失窃,丢了一尊御赐玉佛,价值连城。本管家正在搜查,还请公子稍候。”
“失窃?”侯明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赵管家盯着他的眼睛,“库房戌时上锁,今早发现锁被撬开,玉佛不翼而飞。”
“那确实严重。”侯明昊点头,“可需要明昊做些什么?”
“公子只需在此等候即可。”赵管家意味深长地说,“等搜完了,自有分晓。”
侯明昊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神色坦然。
院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库房里翻找的声音,以及围观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护院从库房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油布包,神色激动:“管家!找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
赵管家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但很快掩饰住,厉声道:“在何处找到的?”
“在、在里间的旧兵器箱里。”护院说,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抖,“藏得很深。”
“打开!”赵管家命令。
护院解开油布,一层,两层,三层……
当最后一层布揭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玉佛。
没有莹白温润的佛像。
只有一块灰扑扑的、再普通不过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布上。
空气凝固了。
赵管家的脸色从铁青转为惨白,又从惨白转为涨红。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像是要把它瞪出一个洞来。
“这……这不可能!”护院头领失声叫道,“我明明……”
“你明明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
将军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就站在院门口。他今日穿着黑色劲装,外罩深青色披风,腰间佩剑。面容冷峻,眼神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赵管家脸上。
院子里哗啦跪倒一片。
“将军!”“参见将军!”
只有侯明昊和赵管家还站着。侯明昊躬身行礼,赵管家则像被钉在了地上,浑身僵硬。
将军走进院子,脚步不疾不徐。他走到那个捧着石头的护院面前,垂眼看了看:“这就是御赐玉佛?”
护院吓得手直抖:“将军……这、这……”
“赵管家。”将军转向赵管家,“你告诉本将,御赐玉佛,何时变成了石头?”
赵管家的额头渗出冷汗:“将军息怒……属下、属下也不知……”
“不知?”将军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那你告诉本将,为何今早天不亮,你就急匆匆带人来搜库房?又为何一口咬定玉佛失窃?还偏偏……搜出了这块石头?”
一连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赵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了:“将军明鉴!属下昨夜接到密报,说库房可能失窃,这才一早带人来查。至于这石头……属下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
“密报?”将军挑眉,“谁报的?”
“这……”赵管家语塞。他当然不能说是自己安排的。
将军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侯明昊:“你怎么在这里?”
侯明昊躬身回答:“明昊听闻库房出事,过来看看是否有能帮忙之处。”
“倒是热心。”将军淡淡评价,然后问,“你昨夜在何处?”
“戌时后在听竹轩,未曾出门。”侯明昊回答得坦然,“王嬷嬷可以作证她戌时三刻来送过热水。”
将军点点头,又看向赵管家:“你怀疑侯公子?”
赵管家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只能伏在地上:“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只是玉佛失窃事关重大,府中所有人都该接受盘查……”
“是该盘查。”将军打断他,“但不是你这么查的。”
他走到库房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赵管家,你管府中内务多年,本将信你。但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实在不妥。”
“属下知错!”赵管家连忙磕头。
“错在何处?”
“错在……错在没有确凿证据就惊动众人,错在没有先禀报将军就擅自搜查……”
“还有呢?”将军问。
赵管家愣住了。
将军走到那个捧着石头的护院面前,拿起那块鹅卵石,在手里掂了掂:“这块石头,是从哪来的?”
护院战战兢兢:“从、从里间的旧兵器箱……”
“旧兵器箱。”将军重复,眼神冷了下来,“赵管家,你告诉本将,御赐玉佛,为何会出现在存放废旧兵器的箱子里?又为何,会变成一块石头?”
赵管家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了。将军不是傻子,相反,将军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切。什么失窃,什么搜查,什么密报将军清楚这是针对侯明昊的栽赃陷害。
而那块石头,是赤裸裸的嘲讽和羞辱。
“属、属下……”赵管家说不出话。
将军将石头扔回护院手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库房失窃一事,本将会亲自查。赵管家,你暂交内务,闭门思过三日。这三日,府中事务由王嬷嬷暂代。”
赵管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将军!属下、属下在府中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正是念你多年劳苦,本将才只让你思过三日。”将军的声音冷硬如铁,“否则,以今日之事,该当何罪,你自己清楚。”
赵管家瘫软在地。
将军不再看他,对院中众人道:“都散了。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很快,院子里只剩下将军、侯明昊,以及瘫在地上的赵管家和几个不知所措的护院。
将军看了侯明昊一眼:“你随本将来。”
侯明昊跟着将军离开西院,一路沉默。
他们没有回书房,而是去了花园的亭子里。将军屏退左右,在石凳上坐下,示意侯明昊也坐。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将军开门见山。
侯明昊斟酌着词句:“赵管家或许……太过心急了。”
“心急?”将军轻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他不是心急,他是愚蠢。”
侯明昊没接话。
将军看着他:“你知道那块石头意味着什么吗?”
“明昊愚钝。”
“意味着有人看穿了他的把戏,还反将了一军。”将军说,“而且手法很巧妙不揭穿,不闹大,只是换了东西,让他当众出丑。既保全了自己,又给了对方警告。”
侯明昊低下头:“将军明察。”
“本将确实在察。”将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侯明昊,你告诉本将,那个人,是不是你?”
亭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侯明昊抬起眼,与将军对视。这一刻,他没有躲闪,没有伪装,只是平静地回望。
“如果将军认为是,那便是。”他说。
将军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侯明昊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看穿了。然后,将军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兴味的笑。
“有意思。”将军靠回椅背,“本将身边,很久没有出现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侯明昊心跳加速,但面上不动声色。
“赵管家在府中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将军说,语气恢复了平淡,“本将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只是边关战事频繁,府中需要有人维持。但只要不触及底线,本将可以容忍。”
“那现在……”侯明昊试探着问。
“现在他触及了。”将军眼神一冷,“栽赃陷害,动用御赐之物构陷他人这是死罪。本将留他性命,已是格外开恩。”
侯明昊明白了。将军早就有意整顿府中,赵管家今日之举,不过是给了将军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他,侯明昊,无意中成了那枚棋子。
“你做得很好。”将军忽然说,“既保全了自己,又没有让事态失控。这份心性和手段,不该是个深宅庶子该有的。”
这话里的试探意味太明显了。
侯明昊深吸一口气:“明昊在安国时,虽为庶子,但母亲早逝,父亲不喜,府中兄弟姐妹众多。若不懂自保,活不到今日。”
半真半假。原身的记忆里,确实有过不少艰辛。
将军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恨安国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危险。
侯明昊谨慎地回答:“明昊不敢恨国,只怨命。”
“怨命。”将军重复,然后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池塘里游动的锦鲤,“若给你选择,你是愿意留在安国侯府,做那个不受宠的庶子,还是愿意像现在这样,在本将身边伺候?”
侯明昊也站起身,走到将军身侧,望着同一片水面。
“明昊没有选择。”他说,“但从被送来梁国的那一刻起,明昊的命运,就已经和将军绑在一起了。”
这话说得很聪明不直接回答,却表明了立场。
将军侧头看他。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侯明昊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少年眉眼干净,眼神清澈,但深处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三日后,本将要出征。”将军说,“你留在府中。”
侯明昊心里一紧:“将军不带明昊去?”
“战场不是儿戏。”将军语气严肃,“你留在府中,帮王嬷嬷打理内务。赵管家闭门思过期间,府中不能乱。”
这是……托付?
侯明昊压下心中的震动,躬身:“明昊定不负将军所托。”
“还有一件事。”将军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侯明昊,“这是本将的随身令牌。若府中有急事,或有人为难你,凭此令牌,可调动府中半数护院。”
侯明昊接过令牌。令牌是青铜所铸,入手沉甸甸的,正面刻着镇国二字,背面是繁复的虎纹。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随身携带之物。
“将军……”他声音有些干涩。
“收好。”将军转身,准备离开,“记住,本将的人,不能受委屈。”
说完,他大步走出亭子,深青色披风在身后扬起。
侯明昊握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令牌,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当夜,侯明昊在听竹轩整理东西。
他将令牌小心收好,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和那尊玉佛放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书桌前,开始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将军的态度明显转变了。从最初的审视、试探,到现在的信任、托付。这比他预想的进展要快得多。
但危险也并未解除。赵管家虽然被暂时压制,但他在府中的势力仍在。而且将军即将出征,一旦离开,府中可能再生变故。
他需要在这三天内,做更多准备。
就在他沉思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不是王嬷嬷她的敲门声更重一些。也不是仆役他们不会这么晚来打扰。
侯明昊警惕地走到门边:“谁?”
“侯公子,是我,林婉茹。”门外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
侯明昊眉头一皱。林婉茹?她来做什么?
他打开门。林婉茹果然站在门外,穿着淡紫色的披风,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笼。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林姑娘这么晚来,有何要事?”侯明昊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
林婉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此事……关乎将军安危。”
侯明昊眼神一凝。他侧身让开:“姑娘请进。”
林婉茹进了房间,侯明昊关上门,但没有上锁。他走到桌边,点亮油灯,然后示意林婉茹坐下。
“姑娘请说。”
林婉茹却没有坐。她摘下披风的兜帽,露出有些苍白的脸:“公子可知,将军此次出征,要去何处?”
“北境。”
“是北境何处?”
侯明昊想起书房里那幅地图,想起将军手指点过的位置:“苍龙谷一带?”
林婉茹点头,又摇头:“是苍龙谷,但不是梁国境内的苍龙谷。而是……安国境内的苍龙谷。”
侯明昊的心猛地一沉。
安国境内的苍龙谷,那是三年前那场伏击战的发生地。也是安国大将侯云锋葬送两万精兵、最终被问罪处死的地方。
“姑娘何意?”他问。
“家父昨日收到军报。”林婉茹的声音更低了,“戎狄主力确实在边境集结,但真正的目标,不是梁国关隘,而是……借道安国,从苍龙谷偷袭梁国后方。”
侯明昊的脑子飞速转动。借道安国?安国与梁国是敌国,怎会允许戎狄借道?
除非……
“安国有人与戎狄勾结?”他问出口。
林婉茹看着他,眼神复杂:“不是有人。是安国朝廷。”
空气凝固了。
侯明昊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上来。如果这是真的,那将军此次出征,就不是简单的边境冲突,而是闯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姑娘为何告诉我这些?”他盯着林婉茹。
“因为将军不能去。”林婉茹说,“那个地方……有太多人想要将军的命。三年前是侯云锋,现在是戎狄和安国朝廷。”
侯明昊沉默了片刻,然后问:“姑娘的父亲是将军麾下参将,这些话,为何不直接告诉将军?”
林婉茹苦笑:“家父说过,但将军不信。将军说,军情确凿,必须出兵。而且……”她顿了顿,“而且将军似乎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
侯明昊想起将军书房里那幅地图,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想起将军说北境军情有变时的表情。
也许将军早就知道了。
也许这一切,都在将军的算计之中。
“我明白了。”侯明昊说,“多谢姑娘告知。”
林婉茹站起身,重新戴上兜帽:“公子不必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将军出事。”
她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侯明昊一眼:“公子如今在将军身边,或许能劝劝将军。有些话,外人说没用,但公子说……或许不一样。”
说完,她推门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侯明昊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脑子里乱成一团。
将军要去苍龙谷。
那个埋葬了安国两万精兵、葬送了原身大伯性命的地方。
而他现在手里,有将军的令牌,有那尊本该成为罪证的玉佛,还有一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林婉茹送来的警告。
以及,三天的倒计时。
侯明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变得坚定。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纸,提起笔。
这一次,他要写的不是计划。
而是一封信。
一封给将军的信。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