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终于彻底沉寂下去,我把摊开的英语卷子和写满批注的语法本一股脑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指尖触到夹层里那包芒果味硬糖,鬼使神差地摸出来,剥开一颗塞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的瞬间,教室后门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那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我心尖上,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他。同桌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撞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朝后门努了努嘴,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假装没看见,慢条斯理地把笔帽旋紧,又把桌肚里的陶瓷水杯塞进书包侧兜,这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还在叽叽喳喳地争论刚才的完形填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他们的讨论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我穿过这张网走到后门,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顶端,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角被磨得有些柔软,一看就是被反复摩挲过很多次。“你托我找的那本旧画册,我从表哥那里借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刚从题海里钻出来的沙哑,说话的时候,眼睛垂着,目光落在我书包的挂坠上,那是个猫咪形状的小玩偶,还是上次艺术节他帮我搬画板时,不小心勾上去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摘下来过。我“嗯”了一声,伸手去接那个信封,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四肢百骸,我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一下手,他好像也愣了愣,握着信封的手指微微收紧,停顿了半秒,才松开手,把信封递到我手里。信封里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几个娟秀的字:画册里的插画技法很特别,你可以多看看那几页彩图。那字迹我太熟悉了,是他的字,一笔一划都带着股认真劲儿,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干净又利落。
我们并肩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校门口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把路面铺得软软的,连地上的碎石子都显得温柔起来。晚风卷着路旁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有几片嫩绿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我盯着那片叶子看了三秒,手指抬到一半,又默默放了下去,心里有点懊恼,怎么就这么胆小。他好像察觉到我的目光,侧过头看了看我,又顺着我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指尖碰到那片叶子,轻轻捻下来,随手放进了旁边的绿化带里。“最近的风好像大了点。”他没话找话似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我嚼着嘴里的糖,点了点头,没接话。其实我知道,今天的风明明很轻柔,只是我一门心思等着他来,连风吹过的方向都没在意,现在想想,脸颊有点发烫。我们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挨得很近,只差那么一厘米,就能碰到一起。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梁的弧度很好看,嘴唇的颜色是淡淡的粉色,和我嘴里的芒果糖好像有点配。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像揣了个小火炉,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帆布鞋面上沾了点草屑,是今天下午美术课去写生时沾的,当时蹲在草地上调颜料,还是他在旁边递了一张湿巾给我,湿巾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你上次提过的那家手作店,是不是在前面?”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声音里带着一点轻快。我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了那家挂着“拾光手作”招牌的小店,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隐约能看到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干花和麻绳,像藏着无数个细碎的小欢喜。“嗯,就在前面,拐个弯就到了。”我点点头,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点,心里却在打鼓,其实我早就想买一卷新的亚麻绳了,上次做手工书签的时候,我的绳子突然断了,把刚做好的书签扯得变形,吓得我手心都冒了汗,还是他坐在我斜前方,悄悄递过来一卷麻绳,又把他的剪刀推到了我的桌角。那把剪刀是银色的,手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屿”字,是他的名字。后来我把剪刀还给他的时候,特意用纸巾擦了好几遍,却还是不小心蹭上了一点我的护手霜味道,是淡淡的茉莉味,不知道他有没有闻出来。走到手作店门口,他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的长椅:“你进去挑吧,我在这里等你。”我愣了愣,脱口而出:“你不进去吗?”他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我没什么要买的,就在外面待着。”说着,他走到长椅边坐下,掏出怀里的素描本,低头翻了起来,连路灯的光都要在他的发梢多停留一会儿,柔和得不像话。我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捏着素描本的边缘,骨节分明,心里忽然有点痒,像有只小蚂蚁在爬。我咬了咬嘴唇,转身走进了手作店。
手作店里的暖光比外面更浓,货架上的干花和麻绳摆得整整齐齐,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面编手链,看到我进来,抬头笑了笑:“小姑娘,又来买东西啊?”我点点头,走到麻绳的货架前,一排排的绳子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和他那卷一模一样的亚麻绳,绳子的末端系着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像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我伸手拿起那卷麻绳,指尖划过粗糙的绳面,心里有点痒痒的,像揣着一颗跳跳糖。老板娘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这卷麻绳卖得挺好的,很多学生都喜欢,编书签做挂件都合适。”我捏着麻绳,犹豫了一下,“多少钱?”老板娘报了个价格,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零花钱,刚好够,心里像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付完钱,我把麻绳揣进校服口袋,又在店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货架最底层的贴纸包上,贴纸是云朵形状的,有好几种颜色,白的像天上的云,蓝的像他眼里的光。我挑了一包白色的,又拿了一包蓝色的,付了钱,才转身走出手作店,脚步都带着点轻飘飘的。
他还坐在长椅上,手里的素描本翻到了一半,手指夹着一支炭笔,在纸页上轻轻勾勒着什么,眉头微微蹙着,看起来认真极了。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包蓝色的贴纸递给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这个,给你。”他抬起头,眼里带着一点疑惑,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贴纸上,像盛着一汪清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贴纸的包装纸,语速飞快:“上次你帮我修书签,我用了你的好几张贴纸,这个赔给你。”他盯着那包贴纸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接了过去,指尖碰到我的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这次我们都没有躲,我的心跳却像要撞出胸腔。“不用赔的。”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点,像春风拂过湖面,“贴纸而已。”我摇摇头,固执地说:“要的。”说完,我就蹲下来,把书包放在地上,假装在翻找什么,其实是在平复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跳,书包里的芒果糖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嘴里的甜味淡了不少,却还是甜到了心里。我摸出一颗新的,刚想剥开,他忽然开口:“你很喜欢吃芒果味的糖?”我剥糖纸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嗯,挺喜欢的。”他“哦”了一声,然后就没再说话,长椅上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偷偷抬起头,看到他把那包蓝色的贴纸放进了书包里,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像偷藏了一个小秘密。
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圆圆的,挂在墨蓝色的天上,像一块亮晶晶的玉盘,温柔地俯瞰着大地。路边的香樟树好像更安静了,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还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踩在路灯的光晕里,像踩在一串细碎的音符上。我想起上次下雾天,也是这样的晚上,我没带围巾,缩着脖子在教学楼门口等雾散,等了快半个小时,雾不但没散,反而越来越浓,就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他裹着一件厚外套走了过来,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递给我。那条围巾是灰色的,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很好闻。我们踩着薄雾往前走,雾汽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混着雾的湿气,格外清晰。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的耳朵都冻红了,我让他上去暖暖手,喝杯热牛奶,他摇摇头,说不用了,然后就转身走了,背影很快就融进了雾幕里,我站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上楼。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戴围巾,他说,他的围巾太厚了,一个人戴有点热。现在想起来,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声谢谢,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
“你家是不是快到了?”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温柔得像羽毛。我抬头看了看前面,果然看到了我家小区的大门,门口的保安亭亮着灯,张大爷坐在里面听收音机,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带着一点烟火气。“嗯,前面就是了。”我停下脚步,把怀里的牛皮纸信封抱得紧了一点,心里有点舍不得,“今天谢谢你,帮我借到了画册。”他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路灯的光刚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看得我心跳漏了一拍。“不用谢,”他说,声音轻轻的,“那本画册,你看完了再还我就好,不急。”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千言万语都卡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好像也有点局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的拉链,过了几秒,才开口:“对了,明天早上的美术课,老师要抽查静物素描,你……练熟了吗?”我愣了一下,猛地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光顾着看画册,把练习素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熟透了的苹果。“我……我还没……”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到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没关系,我画了一张静物的草图,等下发给你,你晚上回去临摹一遍,应该就能上手了。”我抬起头,刚好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面盛着暖暖的光,看得我心里软软的,像揣着一团棉花。“好,”我轻轻说,“谢谢你。”
他摆摆手,“不用客气。”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那卷麻绳,你用着顺手吗?”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帮我修书签的那卷麻绳,赶紧点头,“顺手,特别顺手。”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咽了回去。我们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终于碰到了一起,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一对亲密的伙伴。风又吹过来了,带着香樟树的味道,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我把怀里的牛皮纸信封抱得更紧了,怀里好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月亮越升越高,把我们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要是时间能再慢一点就好了。
他好像察觉到我在看他,侧过头,目光和我撞在一起,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自己的鞋带,心跳得更快了,连耳根都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晚了阿姨会担心的。”我“嗯”了一声,还是没敢抬头,慢吞吞地转过身,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他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他看到我回头,朝我挥了挥手,“快进去吧。”我咬了咬嘴唇,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快步跑进了小区。跑到楼道口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停了下来,偷偷探出脑袋,朝着路灯的方向看过去。他还站在那里,只是转过身,朝着学校的方向慢慢走了,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走得很稳。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走进楼道。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客厅里织毛衣,看到我回来,抬起头笑了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换了鞋,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和同学讨论了一会儿画册里的技法。”妈妈“哦”了一声,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洗好的提子,快吃点。”我走过去,拿起一颗提子塞进嘴里,甜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和刚才的芒果糖味道不一样,却同样让人心里发暖。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妈妈织毛衣的手,脑子里却全是刚才的画面,他递信封给我的样子,他低头看素描本的样子,他朝我挥手的样子,还有路灯下,我们紧紧挨在一起的影子。我摸出校服口袋里的亚麻绳,指尖划过粗糙的绳面,心里有点痒痒的。然后我又摸出那包白色的贴纸,撕下来一张,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静物素描,明天一起练。写完之后,我看着那行字,忍不住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贴纸折好,塞进了素描本的夹层里。
窗外的月亮还亮着,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影。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朝着路灯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香樟树的影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想起他写在便签纸上的插画技法,想起他肩膀上的那片绿叶,心里忽然软软的,像揣着一团棉花。明天早上的美术课,我一定要早点去学校,把那张写着字的贴纸,偷偷夹进他的素描本里。还有,我要告诉他,那卷麻绳,真的很好用。我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窗外的风好像更温柔了,带着一点甜甜的味道,像芒果糖,又像提子,还像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原来,晚自习后的这条路,也可以这么长,这么暖,这么让人舍不得走完。原来,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就像揣着一颗糖,明明很甜,却舍不得吃,只想把它藏在口袋里,藏在心里,藏在每一个和他有关的,暖黄色的路灯下。我把亚麻绳放回口袋,又摸出一颗芒果味的硬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的时候,我好像又看到了他的样子,站在路灯下,眼睛亮亮的,朝着我挥了挥手。明天,好像会是个很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