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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线之内

青玄与光

周一早晨,天空是铅灰色的。

我从出租屋的窗户望出去,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厚毯子悬在城市上空。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但此刻空气只是潮湿而沉闷,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

吃药时多喝了一口水,想把那种挥之不去的苦味冲淡些,但效果甚微。就像有些事情,无论喝多少水也洗不掉。

今天有篮球赛。

陈屿风上周五的邀请还在耳边回响,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至今未散。我把数学练习册装进书包——他上周讲过的那些题,我周末又做了一遍,确保自己真的会了。这是个借口,也是个理由:如果见面,至少可以告诉他我认真练习了。

但篮球赛……篮球赛是另一回事。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战术,女生们商量着要不要做加油的牌子。陈屿风被围在中间,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短袖T恤,手臂线条在清晨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二班那个大高个,听说篮板特别厉害。”

“我们打快攻,不跟他们拼高度。”

“陈屿风你盯死他们的得分后卫……”

他们的对话像一门外语,我听不懂其中的术语和策略,但能听懂那种共同的兴奋。那是属于团队的东西,属于“我们”而不是“我”的东西。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翻开语文课本,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纸张被翻得有些毛糙。窗外,第一滴雨终于落下,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短暂的水痕。

雨很快就大了。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雨还在下。不大,但细密而持久,把整个操场泡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绿色。王老师走进教室,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

“篮球赛改期了。”他宣布,“雨天地滑不安全,改到周三下午。”

教室里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随即又被新的讨论取代——周三也好,可以再多练两天。陈屿风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

改期了。我本该松一口气,但奇怪的是,心里涌起的却是一丝……失落?

像是为某个重要的考试复习了很久,突然被告知考试取消。那种紧绷的准备突然失去目标,悬在半空,无处安放。

收拾书包时,陈屿风走了过来。

“下雨了。”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点点头。

“你带伞了吗?”

我摇头。早晨出门时天空只是阴,没想到雨会下这么久。

“一起走吧,我带了。”他把书包甩到肩上,“反正顺路。”

“你怎么知道……”

“上次看到你往老居民区那边走。”陈屿风说得很自然,“我家在附近的小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拒绝需要理由,而我唯一的理由不能说出口。最后我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教学楼时,雨丝被风吹斜,打在外套上很快洇开深色的水痕。陈屿风撑开伞——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足够容纳两个人还有余裕。但他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一些,自己的左肩很快就湿了。

我们并排走着,第一次距离这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近到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平稳而有节奏,和我的心跳形成微妙的和声。

沉默并不尴尬,只是安静。雨声填充了所有空隙,沙沙地,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抚摸世界。

走到第一个路口时,陈屿风突然开口:“你真的不想看篮球赛?”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砖,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不是不想。”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被雨声稀释得很轻,“是不敢。”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愣住了。我没打算说这个,没打算说出那个真实的、羞于启齿的理由。

陈屿风没有追问“为什么不敢”。他只是点点头,好像这个答案就足够了。我们继续往前走,雨伞在头顶形成一个移动的、干燥的小小空间。

“我小时候怕水。”他突然说,“不是怕下雨,是怕游泳。别的小孩夏天都往游泳池里跳,我只敢站在池边。”

我侧过头看他。他盯着前方,侧脸在雨天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后来我哥把我直接扔进去了。”他笑了笑,那个笑容有点无奈,又有点怀念,“呛了好几口水,但扑腾几下就会了。有时候害怕的东西,得跳进去才知道。”

“那不一样。”我轻声说。

“是不一样。”他承认,“每个人的害怕都不一样。我只是想说……”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有时候在旁边看久了,会更怕。因为想象会把事情放大。”

我们走到了第二个路口。我家要往左,他家的方向是直走。

“周三如果天晴,比赛会照常。”陈屿风把伞递给我,“你留着用吧。”

“那你……”

“我跑回去,几步路。”他已经在后退,雨丝立刻落在他头发上,结成细小的水珠,“练习册上的题,有问题随时问我。”

他转身跑进雨里,校服背影很快模糊在雨幕中。我站在原地,手里撑着那把黑色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透过掌心一直传到心脏。

雨滴敲打着伞面,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我慢慢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伞很大,我一个人站在下面,突然觉得空间有些空旷。

·

周三是个晴天。

经过两天的雨水冲洗,天空蓝得透明,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把操场上的积水晒出细小的蒸汽。教室里,那种躁动又回来了,而且比周一更强烈。

课间时,陈屿风又来找我。

“今天放学后,”他说,“篮球赛。来看吗?”

同样的问题,但这次他的语气不一样。不是随意的邀请,而是一种平静的坚持,像在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握紧口袋里的血压计——早晨测过,数值在正常范围边缘。药按时吃了,昨晚睡得不错,今天感觉……还可以。

“我……”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用回答现在。”陈屿风说,“放学后,如果你来了,我会看到。如果你没来,也没关系。”

他说完就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指在口袋里摸到那颗今天特意带的奶糖,糖纸已经有些皱,但我知道里面的糖还是完好的。

整个下午的课我都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在讲函数图像,那些曲线在黑板上来回穿梭,像某种神秘的密码。我试图集中注意力,但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操场,飘向那个即将举行的篮球赛,飘向陈屿风说的那句话:“有时候在旁边看久了,会更怕。”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走廊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我坐在座位上,慢慢地收拾书包。一本,两本,三本,按顺序排列。笔袋拉链检查两遍。水杯放进侧袋。

然后我站起来,背上书包。

走到教室门口时,我停住了。走廊里已经空了大半,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光斑。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像钟摆一样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去吧,可能会头晕,可能会不适,可能会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同。不去吧,继续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继续当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继续安全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安全。这个词突然变得刺耳。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血压计,又摸了摸那颗奶糖。然后深吸一口气——这次稍微深了一点,试探着身体的反应。

没有眩晕,没有不适。只是心跳有点快,但那可能是因为紧张,而不是因为血压。

我迈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脚步很慢,但很稳。走廊的瓷砖在脚下延伸,我数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十七时,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下楼时我依然很小心,扶着扶手,一步一阶。操场上传来哨声和欢呼声,比赛已经开始了。那些声音穿过教学楼,穿过走廊,穿过楼梯间,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我走到教学楼的门口,站在那里。操场就在前方,篮球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蓝白两色的校服混在一起,形成涌动的色块。我看不清谁是谁,只能分辨出场上快速移动的身影和那颗橘红色的篮球。

从这里到篮球场边缘,大概五十米。

我握紧书包带,指尖掐进布料里。心跳得很快,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喉咙发干,我咽了口唾沫,尝到早上吃药残留的苦味。

然后我迈出了教学楼的门廊。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下来,暖洋洋的。我沿着操场边缘走着,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不挤进人群,只是沿着那条白色的跑道线,一步一步往前走。

篮球场越来越近。欢呼声越来越清晰。我能看见陈屿风了,他在场上奔跑,接球,传球,投篮。汗水在他的额头上闪闪发光,他的表情专注而认真。

我在跑道边的长椅上坐下——但不是平时那个最远的角落,而是靠近篮球场的第二张长椅。这里依然有距离,但能看清场上的每一个动作。

没有人注意到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比赛上。二班进球了,响起一片叹息;我们班反击得分,欢呼声炸开。陈屿风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球划过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那一刻,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场边。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只有一瞬间,可能不到一秒。他还在比赛中,必须立刻回防。但那个瞬间,他对我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跑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投入比赛。

我坐在长椅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不是刻意扯动嘴角,而是自然而然的,像阳光照在脸上时,肌肉自己做出的反应。

从口袋里摸出那颗奶糖,剥开,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阳光的温度,形成一种全新的味道。

球场上,比赛还在继续。奔跑,跳跃,呼喊,汗水,所有那些我曾经害怕的东西,此刻都在眼前真实地发生着。而我坐在这里,没有参与,但也没有远离。

我在白线之内——那条划分跑道和草坪的白线,那个安全与危险之间的模糊地带。

风吹过操场,带来青草和汗水的气息。我把糖纸折好,放进口袋。然后抬起头,认真地看完了整场比赛。

我们班赢了,两分之差。终场哨响时,所有人冲向场中央,拥抱,击掌,欢呼。陈屿风被队友们围住,他笑得灿烂,像整个下午的阳光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人群开始散去时,我没有立刻离开。我坐在长椅上,等着。等着心跳平复,等着那份参与的紧张感慢慢退去,等着确认自己真的做到了——没有晕倒,没有不适,只是看了一场篮球赛,像一个普通的学生。

陈屿风终于从人群中走出来,朝我这边过来。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但眼睛亮得惊人。

“你来了。”他说,语气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点点头。

“感觉怎么样?”

我想了想,然后说出一个很久没对自己说过的词:“还好。”

他笑了,那个笑容比赢球时的笑容更真实,更简单。“下周二继续补习?我发现你函数部分好像还有点问题。”

“好。”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说:“对了,伞我明天还你。”

“不用急。”

“要还的。”他说,然后跑回了还在庆祝的队友中间。

我站起来,背起书包。夕阳把整个操场染成金色,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篮球场上,和那些杂乱的脚印重叠在一起。

回教室拿忘记的水杯时,我在走廊的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脸还是有点苍白,但眼睛里有光——不是灯光,不是阳光,是某种从内部透出来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光。

我摸了摸口袋,那颗糖纸还在,皱皱的,但完整。

走出校门时,天边已经泛起淡淡的紫红色。我慢慢走着,不着急回家。第一次觉得,傍晚的空气这么清新,这么适合呼吸。

回到出租屋,第一件事是测血压。收缩压:132。舒张压:88。正常范围内。

我看着仪器屏幕上那些数字,突然想起陈屿风说的:“有时候在旁边看久了,会更怕。”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有些害怕,只有走进它,才能知道它到底有多可怕——或者,有多不可怕。

我把血压计放回抽屉,从书包里拿出数学练习册。翻开函数那一章,那些曲线和公式不再像是迷宫,而是一幅等待解读的地图。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暗的天色里连成一条温暖的光带。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做题。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微小而坚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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