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阳斜斜照进“倚香楼”洞开的大门,在洗净的青石地板上投出一片惨白的光斑。空气里浮尘飞舞,却没了往日的脂粉甜腻,只有旧木、清水和一丝晒透了的布料气味。
林于站在前厅中央,脚边放着一桶清水、几块粗麻布。已娘、柳婆子、小柿子,连同病愈后依旧沉默的阿可,都围在他身边,脸上是相似的茫然与一丝被强行吊起的紧张。
“从这一刻起,‘倚香楼’三个字,只挂在门外。”林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蒙尘的鼓面上,“门里这块地方,我们叫它‘静庐’。不卖笑,不卖身,不卖酒。”
已娘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只是攥紧了手中一块抹布。
“我们卖三样东西。”林于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卖‘干净’。不是丫鬟伺候的干净,是这桌子、这椅子、这地板、这空气,都像被山泉水洗过,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干净。柳婆婆,你管厨房,但不止厨房。所有能碰到、看到的地方,不能有油渍、污痕、灰尘。小柿子,你跟着柳婆婆,她指哪儿,你擦哪儿,角角落落,一片蜘蛛网都不留。”
柳婆子诺诺应了,小柿子使劲点头。
“第二,卖‘安静’。”林于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厅堂,“不是死寂,是让人耳朵能歇下来的安静。已娘,你是总管。有人大声说话,你要提醒;有人无故喧哗,你要请他出去。我们自己走路、说话、做事,声音放低三成。阿可,”他看向那个瘦弱的姑娘,“你病刚好,不用做重活。你就坐在靠窗那个角落,绣花也好,发呆也罢,你本身就是这‘安静’的一部分。”
阿可抬起苍白的脸,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第三,”林于顿了顿,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块新刨光的木牌,上面炭笔写着几行字,“卖‘时间’。‘独坐隅’,一炷香时间,两文钱,得一椅、一灯、一壶白水,保证无人打扰。‘听风处’,四文钱,多加一个靠窗位置,可以看街景,听风声雨声,还是无人打扰。‘对谈席’,十文钱,半个时辰,可以和我,或者以后请来的先生说说话,说什么都行,除了风月和隐私。”
已娘终于忍不住:“掌柜的,这……这能有人来?两文钱坐一炷香?喝白水?”
“不来,是我们的事。”林于语气平静,“来了,就是客。我们的规矩就一条:钱货两清,互不打扰。收钱,给时间,给清净,除此之外,没有瓜葛。”
他不再解释,开始分配具体任务。空间被粗暴地重新划分:前厅一半区域清空,只稀疏摆放五六套桌椅,每套之间用旧屏风或高矮不一的木架稍作隔断,形成彼此看不清面目,却又共享同一片安静空气的“独坐隅”。靠窗的一排稍好,算“听风处”。后院一小间相对完整的厢房,打扫出来,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便是“对谈席”。
清理工作立刻开始。泼水,扫地,擦洗。陈年污垢顽固,柳婆子兑了灶膛灰来擦。破损的窗纸被小心撕下,阿可默默用浆糊将裁剪过的、略微泛黄的旧宣纸重新糊上,光线顿时变得柔和朦胧。已娘带着小柿子,将那些扔也不是、留也碍眼的旧物——断裂的钗环、干涸的胭脂盒、揉皱的香帕——统统收进一口破木箱,抬到后院柴房深处。
林于自己也没闲着。他爬上爬下,检查每一盏油灯,调整灯芯,用最便宜的菜油试验亮度,确保光线足够看清眼前物,又不刺眼。他计算着“一炷香”的实际燃烧时间,找来均匀的线香,小心截断。他甚至用剩下的木料,做了几个带小凹槽的木托,用来放置客人可能自带的书卷或小物件。
没有装饰,没有花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切只为“干净”与“功能”服务。过程中,小柿子不小心打翻水桶,已娘对着擦不掉的旧渍叹气,柳婆子抱怨抹布不够用。林于只是平静地指出问题,给出替代方案,或者干脆自己动手示范。他的动作并不特别熟练,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和专注。
到了傍晚,厅堂已然变样。虽然依旧空荡简陋,但那种颓败的、等死的气息被驱散了。地板泛着水光,桌椅露出原本的木色,窗户纸透进天光,均匀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清水和旧木头被晒过的气味,偶尔有一丝柳婆子煮来消毒的艾草苦味。
林于让众人停下,点亮了几盏油灯。灯火在洁净的空间里晕开,竟显出几分奇异的安宁。他让每个人都坐下,就在他们亲手擦拭干净的椅子上。
“都看到了,”林于说,“这里现在什么样子,明天开门就是什么样子。我们不吆喝,不招揽,门就开着。有人进来看,小柿子,你就指指墙上的牌子,一句话不用多说。有人问,已娘,你就按牌子上的解释,多余的一句不讲。有人给钱,就领他到该去的位置,点香,上水,然后离开。时间到了,香自然灭,他若不走,已娘你再去提醒一次,规矩是再加钱,或者离开。”
“要是……要是有人闹事呢?”已娘低声问,眼里藏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闹事?”林于从桌下拿出一根结实的门闩,放在手边,“我们是正经开门,卖清净时间。无理取闹的,第一次请出去。不走,或敢动手的,”他顿了顿,“那就关门,报官。王老虎的债是一回事,有人砸店是另一回事。这‘静庐’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本钱,谁动,就跟谁拼命。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动手,只讲理,我们的‘理’就是墙上的价目和规矩。”
夜幕彻底落下。对面的“怡红院”丝竹喧闹,笑语隐隐传来,门前车马粼粼。
“倚香楼”内,一片寂静。只有几盏孤灯,照着窗明几净却空无一客的厅堂。
已娘几人回到后面,心情复杂,既疲惫,又有些说不清的、微弱的希冀。至少,这里不再像个等死的坟墓了。
林于独自坐在“对谈席”里,看着窗外街道上流动的灯火与人影。
他知道,明天很可能不会有客人。这种“生意”闻所未闻,在花街柳巷更是格格不入。
但他更知道,从他把那桶清水泼在地上,带着这几个人开始擦拭第一张桌子起,有些事情就不同了。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囚徒,而是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双手,重新定义脚下这片方寸之地。
“静庐”能否存活,能否引来哪怕一个客人,他不知道。
但他清楚,当王老虎再次踏进这里时,看到的将不再是一滩烂泥和几个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他会看到一个干净、有序、运行着一套他完全看不懂的规则的空间,和几个虽然恐惧、却努力挺直脊背守着这套规则的人。
这就够了。
足够争取时间,足够播下一颗极其微小的、名为“可能”的种子。
他吹熄了面前的油灯,让清冷的月光流泻进来,照亮一室空旷的寂静。
准备,已然就绪。剩下的,交给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