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梧桐叶开得真茂盛啊。”外婆的声音裹着秋日午后的暖光,慢悠悠地飘过来。宋许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被风卷过来的半片梧桐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上粗糙的纹路
耳廓轻轻动了动,将外婆尾音里的喟叹尽数收进去,睫羽垂得更低,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怔忪——她方才盯着那棵老梧桐树看了许久,竟没留意到,满树的浓绿不知何时已经染了浅黄,层层叠叠的,像给树冠披了件毛茸茸的衣裳。
风掠过树梢时,叶子簌簌地响,有几片挣脱了枝桠,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发顶,她也没抬手去拂,只是任由那点暖黄贴着发梢,连同外婆的话一起,在心底轻轻漾开一圈软乎乎的涟漪。
你都多大了,来这儿就是为了求得姻缘,你看看你!”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宋许的额头,力道不重,却藏着沉甸甸的焦灼。她一手抚着起伏的胸脯,喘着粗气,胸口的衣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角的皱纹拧成了一团,“我就是想着你老了能有个人知冷知热地陪着,结果呢?结果你倒好,整天耷拉着一张脸,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我……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风又吹过梧桐树梢,叶子簌簌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气。宋许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敢抬头,只听见外婆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混着风里的叶香,闷得她心口发紧。
我还小,不着急。”宋许伸手扶住外婆颤抖的胳膊,指尖轻轻蹭过老人松弛的皮肤,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风里飘着的梧桐叶。她微微低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涩意,另一只手悄悄攥住外婆抚着胸口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去,“外婆,咱们先坐会儿,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风卷着几片泛黄的梧桐叶落在脚边,宋许的目光落下去,睫羽轻轻颤了颤,没再说什么。
你去挂个姻缘牌。”外婆喘匀了气,伸手指向不远处挂满红绸的姻缘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
宋许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朱红色的木牌密密麻麻地挤在梧桐枝桠间,风一吹,红绸穗子簌簌翻飞,像燃得正旺的火苗,晃得她眼睛发涩。她扶着外婆的手紧了紧,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句低低的回应,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好。”
宋许扶着外婆在石凳上坐好,又替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才转身走向那片缀满红绸的梧桐枝。
木牌在风里相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像谁在耳边低低絮语。她伸手拂过一排姻缘牌,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上面大多写着娟秀或遒劲的字迹,藏着旁人的欢喜期盼。她挑了块最边角的木牌,颜色稍浅,像是还没被太多人的心事浸过。摊主递来一支毛笔,墨汁的浓香混着梧桐叶的清冽散开,她握着笔杆的手却微微发紧——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写岁岁平安?太敷衍。写良缘将至?又太违心。
笔尖悬在木牌上空许久,最后她只落了两个字:无恙。
宋许刚踮脚把木牌系稳,手腕忽然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带了一下,她踉跄半步,低头就看见自己的红绸穗子,正和旁边另一根同色的绸带缠得死紧。
“抱歉。”一道清冽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宋许回头,撞进一双浸着浅淡笑意的眼眸里。男人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腕骨,他正伸手去解那团缠在一起的红绸,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时,又极轻地收了回去。“我刚想取我上周挂的牌。”
风卷着梧桐叶簌簌落下,一片刚好擦过男人的发梢。宋许这才看清,他要取的木牌就挂在自己的“无恙”旁边,牌上只写了一个字:渡。
两人的指尖几乎同时碰到那团打结的红绸,力道相抵的瞬间,宋许的指尖颤了颤。男人顺势松了力,唇角弯了弯:“我叫江淮。”
红绸终于被解开时,宋许的木牌晃了晃,穗子恰好扫过江淮的手背,像极了月老偷偷系下的,一截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