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
“咔”。礼剑月站在野花丛中,他取下相机,淡黄色的野花簇拥着他。礼剑月很满意今天拍的照片,他打算就这样拿回去交差。
“花很美吧?”礼剑月下意识回头看去,那人冲他笑笑,向他走来。
礼剑月打量着来人,那人走到他面前,问他“可以让我看一下刚刚拍的照片吗?”礼剑月没有拒绝。他双手接过相机,仔细看起来。“冒昧问一下,这张照片可以发给我吗?我很喜欢。”礼剑月点点头。他没想到自己用来应付同学的照片还能被人欣赏,他笑出声来。“笑什么?”“抱歉。”礼剑月从他的便签本上撕下一张纸,“我叫礼剑月,联系方式在纸上。”“谢谢。”他拿过礼剑月递来的便签纸,道了声谢。“很好听的名字,礼剑月,那下次见。”
白稚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是堆得满满的药,他拨弄着手机,点开了一个星期也登不上几次的微信,兴许是太久没有登录的缘故,很多消息已经不推送了,所以点开的瞬间,十几条消息弹出来,吵的白稚有些头疼。白稚这个人的微信好友其实很少,除了他的几个说不上话的大学同学外,就是各个医院的医生。随便点开一条消息,就是劝他去治疗的,白稚心烦,想赶紧加了礼剑月后赶紧退出这个软件。
两三分钟后,白稚的手机震了一下,显示礼剑月已通过好友请求,礼剑月把今天的照片发给他后,就去翻白稚的朋友圈,很干净。他的朋友圈里除了两年前发了一张风景照外,也没什么了。白稚回复了句谢谢,按着照片保存下来。他叹了口气,翻着每天在相册里存的各式各样的风景照,许久后默默关掉了手机。
“我还能活几天……?”这话是在问自己。
手机震了一下,是礼剑月发来的,“抱歉,都没问你叫什么名字。”白稚打字很慢,礼剑月等了好久,那人才终于发来了两个字,“白稚。”礼剑月学着他的语气,回复了一句“很好听的名字”
白稚笑了。“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能帮我拍张照吗,钱会付给你的。”礼剑月斟酌良久,最后还是问他在哪。
翌日,野花丛中,白稚没有细看礼剑月拍的照片,他拉着礼剑月的袖子,把他拉到长椅上坐下,两人聊的只是一些很琐碎的事,但对白稚来讲,这已经足够了。
“咳咳……”白稚下意识捂住嘴,他摊开手,是血。白稚拿出纸巾擦去,仿佛是件很平常的事,但这却把礼剑月吓到了,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白稚似乎看出来他心中所想,玩味地看着眼前人:“吓到你了?”“没。”礼剑月摇摇头,“你没事吧?”“没关系的,老毛病了。”看礼剑月欲言又止的模样,白稚又补充道:“从小身体不好,后来一次体检,检查出我得了什么病,具体是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了。”他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已然进入倒计时。白稚起身,摘下一朵淡黄色的野花拿在手里,将它的花瓣一片片摘下,风拂过,白稚随手将花瓣向空中一撒,让风带走了它们。
“礼剑月。”
“嗯?”
“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也请帮我拍张照吧,我想在我死前记录一下。”礼剑月不答,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不去医院治病?”听到这个问题,白稚神色黯淡下来,良久无言。“抱歉……我……”“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不想治的。”礼剑月抬头,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乌黑色的头发,红色的双眸中映出的是那片花海,礼剑月看的入神,当他反应过来时,恰好与白稚对视,“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在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来问我一堆关于身体状况的事,还不能随意出医院,这很痛苦啊,我不想被困在那个小房间里,我想来看花海。”
一只蝴蝶停留在白稚指尖上,象征性地扇了扇翅膀。“反正人最后都是要死的,我只不过是提前罢了,没什么好伤心的,更何况我也没什么留恋的,就让我自由地死去也挺好,对吧?”
“咳咳……”白稚的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他扶着长椅缓了缓,视线重新聚焦到了礼剑月的脸上。“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如果需要再帮你拍照的话,可以来找我。”礼剑月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白稚笑了“你在道谢什么,我应该感谢你愿意听这些……小事?”
这不是小事,礼剑月心说。
“礼剑月,我要走了,如果没猜错的话,我的病情可能已经恶化到视力模糊的地步了,我没带药。”礼剑月沉默了,他想不到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病情恶化这种事说的如此平常。
“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白稚转过身,红色的双眸与他对视:“我说过了,人总是会死的,我本身也没有什么存活欲望,让我得这种病也没什么。”白稚向礼剑月挥挥手:“好啦,我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礼剑月低声说了一句。
礼剑月不知是第几次下床开灯了,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白天他与白稚的对话,礼剑月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担心这个只认识了两天的人,他坐起身,摸索到了手机,给白稚发去一条信息。
“睡了吗?”
房间里只有手机发着微弱的亮光,礼剑月盯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出了神,良久,对面发来一句“没,怎么了?”
礼剑月随手把今天的照片发过去,在键盘上删删改改,最后打出五个字“想和你说话”白稚疑惑:“明天不就见面了?”紧接着白稚又发来一句“算了,打语音吗?”
虽然在晚上打语音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失眠的礼剑月实在无事可做,也只能接受了白稚的邀请。
电话刚一接通,白稚的声音就传入耳中:“什么事要这么晚找我?”礼剑月哑声,他总不能说自己担心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思索良久后才开口:“没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刚问完,礼剑月便后悔了,自己大半夜睡不着来给白稚发消息,还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我头疼得睡不着,起来吃止痛药。”白稚说话时夹杂了几声药片在瓶子里晃动的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礼剑月还是忍不住开口:“你那个病……”白稚抿抿唇“是因为这件事才让你睡不着的吗?我没关系,除了有时候会突发一些小毛病以外。”礼剑月知道白稚口中的小毛病其实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要把这么特殊的病描述的如此云淡风轻,“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呢。”礼剑月毫无征兆地说。听筒里又传来对方的声音,“是啊,我是个奇怪的人,明明那种身患绝症的人都想让自己多活两天,而我却主动放弃治疗,好像我的选择总是与世俗背道而驰。”白稚轻笑一声:“时间不早了,你睡吧,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开玩笑的。”
白稚挂了电话,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白稚头靠在墙角处,恍惚间想起多年前。
“白稚,虽然我也很心疼你,但是生病花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你知道这次动手术花了多少钱吗?”白稚点点头,他能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盯着他,将他盯得不敢出声。
自打白稚有记忆起,他似乎就要与医院扯上关系,从一开始的发烧感冒到后来的慢性病,一项比一项严重,也一项比一项花钱多。住院时,他经常盯着窗外的景象发呆,白稚也曾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能无忧地在阳光下奔跑,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得了病?
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再后来,有个医生建议白稚详细做一次检查,就是因为那一次检查,分割了白稚的人生。
“啧……”白稚下意识向窗外看去,天已经亮了,他从床头柜中翻出当年的那张病例,纸张泛黄已经很严重了,他看着那张病例,眼泪无声滑落,墨水晕开。
他又想起了礼剑月。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白稚发过去了一个定位。“今天不去那里,来我家。”
白稚家里很暗,这是礼剑月的第一印象。其实是因为白稚不喜欢拉开窗帘,他的卧室不是很大,床头柜上却堆满了药。
“这些药你每天都要吃吗?”礼剑月问白稚。他盯着那些药,止痛药、安眠药,以及一些不知道什么作用的药就这样堆满了白稚的前半生。
“是啊,指不定哪天我就开药店了,想来光顾一下吗?”
“好啊,以后买药记得给我打折。”白稚忍俊不禁,礼剑月能感觉到他现在很开心,白稚告诉礼剑月,自从生病过后还没邀请过别人来自己家,他是第一个。礼剑月也笑了,他感觉,他对眼前这个人好像有了什么别的情感。
是炎夏。说起来,自己认识白稚已经三个月了,礼剑月想着。前几天去白稚家里时,他突然发觉白稚的视力越来越差了,眼前还时常模糊,白稚告诉他估计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完全失明,他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那天,礼剑月又为白稚拍了张照片。
夏季末的某一天,礼剑月醒的很早,他向窗外看去,太阳是将升不升的样子,染透的只有那一小片天。
他将这幅景象拍下,发了条朋友圈,配图很简单,仅有“早安”二字。他本想接着往下刷,却发现白稚也紧随其后地发了一条,内容和礼剑月一样,但没有配图,仅仅道了声早安。
“早安,你醒的好早。”礼剑月说。
他看见白稚的备注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等了好一会,对方才终于发来了一条“我没睡。”
这条消息,白稚犹豫了很久,他不想冷落礼剑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礼剑月瞬间明白,白稚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稚,只好在打字框中删删减减,就这样犹豫了很久。
那边的白稚似乎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随即又发去一条消息:“没事的,吃过止疼药了。”礼剑月叹了口气,看着还未升起的太阳,他问白稚:“来看日出吗?”
两人最终把地点定在了那片花海,礼剑月来得迟了些,等到他走过去时,白稚已经静静地在那里等候。
“抱歉,来晚了。”礼剑月坐到白稚旁边侧着脸看他。
“很好看。”白稚笑道。
“什么?”
“我说穿风衣很好看。”礼剑月也笑了,此时的天比礼剑月在家看到的似乎更红了些。
“礼剑月。”白稚喊他。
“嗯?”
“之前这个点醒来时,我从来没想过出门看日出。”白稚看着礼剑月,“谢谢你。”
礼剑月心里似乎被羽毛轻吻,“不用谢我。”他回道,“你好像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跟我道谢。”
“是吗?”问出这句话后,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你看,太阳升起来了。”礼剑月轻声说。
“很美的天。”白稚也轻声回道
两个人突然笑起来,往后很久,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天光大亮后,礼剑月给白稚拍了一张照片。那天他们聊了好多话,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住的只有那被太阳渲染过红色的天。
初秋,天气也没有那么热了。礼剑月像往常一样按响了白稚家的门铃。“你来啦。”白稚侧身,为他让出一条路。不对……哪里都不对……礼剑月这样想着,将目光聚焦到了白稚的眼睛上,之前深红色的眼睛此时却黯淡无光。“你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吗……”白稚点头:“算是吧,不过行动什么的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怎么会没有太大影响。
“白稚,你在骗我。”礼剑月发现自己声音沉得厉害,“是呀,我是在骗你,怎么可能没有影响。”白稚拉上礼剑月的手,“你带我出去逛逛?”礼剑月的心跳得很快,带白稚上电梯后,“地下车库。”白稚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礼剑月按下-2键,偏头问他“怎么想起来要到地下车库?”“因为这里冷,让我自己清醒一点。”这话是说给礼剑月听的。
这几个月相处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在白稚心中滋长,每天都想见到他,想让他帮自己拍照,也想像现在这样……牵手。其实白稚已经猜到这份感情是什么了,但他决定,就让他埋藏在心底吧,自己的一生,太短暂了。
回到白稚家中后,礼剑月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一下从遇见白稚开始,自己的每一句关心,白稚的每一个神情……“这不就是喜欢他吗”礼剑月无奈。可是白稚呢?他会怎么想?他会把自己的喜欢当作是对他的怜悯吗?一切都是未知数。
“白稚。”
“嗯?”
“今天我留在这里吧?”礼剑月坐回白稚身边,从床头柜上拿来他要吃的药,放在他手心里。“好啊。这算同居?”礼剑月发现白稚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爱开玩笑,但自己是否就是在每一句玩笑中沦陷,他也无从得知。
“算。”
白稚愣神,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这样说些让自己意想不到的话。“算什么算,我开玩笑的。”不是玩笑,不是玩笑。这是白稚内心深处的回音,自己却不能开口,明明可以直面这份感情,却又偏偏在那个界限上了锁。
“礼剑月,我怎么会遇见你啊。”
“当初可是你来搭的讪,不记得了吗?”
他当然记得。白稚不动声色地向礼剑月那边靠了靠,静静听着秒针转动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礼剑月也很煎熬,他将自己的指尖插进白稚的指缝中,算作试探。
白稚轻轻回握住他。
礼剑月的脑中好像有什么坍塌了,他在犹豫,但最终还是抵不住心动,他迟疑着开口:“白稚,我有话对你说。”白稚没松开手。“嗯,说吧。”“我一直对你有些特殊的感情,我应该早就想明白的,可能都源于,我……”“嘘,不用再说了。”礼剑月的话被打断,“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你不要说出来。”白稚似乎有些哽咽:“刚刚我问我为什么遇见你,其实我倒应该问我自己,为什么会得病,或又为什么非要去找你搭讪。”白稚终于忍不住,眼泪流过脸颊:“明明我们两个只是彼此的路人就好了,礼剑月,曾经我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的了,生死都无所谓,但我现在想活着了。”白稚擦去眼泪,“因为你。”“可是呢,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请别对我说那句话,我承担不起的。”白稚又换回之前那副神色“医生说失明后只吃止痛药和安眠药就好,其他药对于我来说已经没用了,希望我还能活到明年开春,那时,你再帮我拍最后一张照吧。”
礼剑月轻声应了句好。
“礼剑月,”白稚叫他,“你是第一个。”“什么?”“没什么,抽屉里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你要看吗?”于是礼剑月又拉着白稚,走到书桌的抽屉前,缓缓拉开。
礼剑月:
这或许是我失明前最后一次执笔,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那天我为什么会主动找你说话,其实,我们是见过的,是你忘了。
你曾问我为什么我总爱在下雨天出门,那你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天吗,那个拨浪鼓就在床头柜里,我很感谢你当时给我的伞,我一直记得你,所以再次相遇的那天我才能一眼就认出你来,礼剑月,我是不是该说一句好久不见。
请原谅我十三年前的不告而别。
这是白稚信中的所有内容,记忆涌入礼剑月的脑海。十三年前的雨夜,礼剑月撑着伞走在公路上,遇见了11岁的白稚,当时的他好像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你没带伞吗?”白稚摇头,“那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可以和你打一把伞!”自己好像是这样说的,礼剑月想着。后来只是沉默地走了一段夜路,两个小孩子也走不远,只是在有路灯的地方逛了逛,白稚的手上好像多了一个东西,他低头发现是一个拨浪鼓。“送你啦,今天刚买的”“……谢谢,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明天也给你带个东西,我总不能白拿你的拨浪鼓吧。”白稚攥紧了手里的拨浪鼓,又抬头与礼剑月对视,“我叫礼剑月!”“礼剑月吗,很好听的名字。”白稚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思绪回笼,礼剑月问身边的白稚:“所以你那天是……?”“她把我丢在了那里。小时候我就身体不好,母亲说不停的做手术实在是太花钱了。”礼剑月握住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后来我遇见了姐姐,一直住在她家里。我本来想着明天去找你的,但是姐姐她要去上海,连我一起带着了,抱歉,礼剑月,你那天没在等我吧?”礼剑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确实是等了好久,当时心里也有怨言,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我睡了,晚安。”“晚安。”
白稚还是没有越过那个寒冬。像往日一样的,礼剑月去白稚屋内,换来的只是他冰凉的身体。礼剑月喊他:“白稚……”一遍一遍,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礼剑月哭了,他颤抖着拿起照相机,翻回了他给白稚拍的第一张照片。
“我爱你……你不用想你会不会承担得起,这是我的本心。”礼剑月俯身在他耳畔呢喃。
次年春天,礼剑月又回到了那篇野花丛中,拍下了一张照片,给那个早已不会回复的人发了过去。风吹来野花丛中的一张泛黄的纸。
“你说的,我听得见,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