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的花纹,是在凌晨时凝结成“她”的样子。
凌晨两点,沈默被一阵寒意冻醒,她睡眼惺忪得望向窗外,呼吸突然一滞。眼见玻璃窗上,往日熟悉的花纹不再是无规则的纹路,转而代之 的是一个女人的侧脸。
线条柔和的鼻梁,微启的、仿佛在叹息的唇,以及一道从眼角滑落,又因为窗纹不平而显得格外深重的泪痕。
她正看得出神,突然,房门“砰”得一下被撞开。
徐丽像一阵风一样撞门而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整张脸也因为恐惧皱成一团,二话不说就打开了顶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撕裂了黑暗,也撕碎了沈默潜存的一点睡意。她慢慢睁眼适应了光线,定睛一看,徐丽一脸哭哭啼啼、满脸恐惧,于是出声询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说罢从床上坐了起来。
徐丽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支支吾吾的说:“这房间有点不对劲,你看那边和这边窗户上贴的窗花,这些影子特别像一个女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你靠近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女人的身体。我害怕,我都不敢进那间屋子睡,你就不能和我挤挤吗?”说罢一屁股就坐在了沈默床上。
沈默几乎脱口而出的拒绝卡在了喉咙。这个房间是单人床,本身就睡不下两个人,她还有焦虑症,不能两点多被惊醒,不然这晚上就别睡了,明早七点就得起床出发去上班,……这一切一切预示她要通宵上班。她刚做完手术,她也怕这种作息会让她继续做手术。而这些理由在徐丽的恐惧面前无疑显得无比苍白和自私。
她甚至能预想到,一旦拒绝这个提议,接下来就会是“那我和你换房间”的提议——届时明早化妆的麻烦,熟悉环境的改变,以及化妆吵到徐丽之后的挨骂,这些所有的成本都要让她承担。
她那时才刚离家出走两个礼拜,熟悉环境突然改变,她会感觉这个地方很恐怖。到时候别说上班了,她连正常生活估计都够呛。
于是她想委婉的拒绝,便道。“要不你叫辰哥来吧,男孩子身上阳气比较重,可以压得住这些脏东西。你知道学校都是建在坟场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害怕男的,就是……。”
徐丽仿佛听懂了沈默的拒绝,徐丽哭哭啼啼的就把电话打到了她对象辰哥那里。徐丽和辰哥哭诉,开的免提。辰哥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你看你床那么小,怎么睡两个人,要不你来我这吧。”
“我床怎么小了,1米8的床,这两个房间数我的房间最大了。当初,定房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说是这房子价钱实惠,地段好,这些话不是你说的,现在倒好,房子出了问题,你也不过来。”徐丽对着电话就是一通埋怨。
“而且当初我为了你跟我能住一块,我要不是说不让你住,我就不和她租这个两室,逼着沈默接受你,不然你能经常来这住吗?”徐丽的话语传进了沈默的耳朵里,无比刺耳。
沈默闭上眼睛,希望隔绝这两个人的声音,但效果甚微,她们的话字字清晰、不由分说的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紧接着,她听到徐丽的声音从恐惧变成了抱怨,又变成了指责,她看着徐丽这个人。
恍然间,觉得她变了一个人,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当时我说了,不要急着租这房子,不是因为你当时非要让我点个头,说是比较划算。但是现在房子我怀疑有脏东西,很邪门,我觉得我们必须要转租了。……”
“转租?”这个词像是一颗冰锥,刺进沈默疲乏的大脑。
一瞬间的寒意,瞬间贯穿她的四肢百骸,她瞬间想起她因为刚刚交了三个月的押金而负的债务、想起刚搬来时徐丽的强势和斤斤计较,想起自己那份并不稳定的工作以及需要这份工资来维系之后生活的自己,她顿时感到无比后悔,自己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而在电话那头,辰哥的声音还在继续,冷静而算计。
“……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房东一看就是原则性很强 ,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脸色差到极致。现在刚交租金还不够一个月,违约金是一个月的房租,而我们提出退租,这一个月的租金肯定不退,而她手上拿着我们将近三个月的押金。谁能抵抗住钱的诱惑,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而且这房间要是不转租出去,钱就打水漂了,当初我就说让你再看看,你非要点这个头。……”
后面的话,沈默听不清了。
“是你非要点这个头。”—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混乱的源头。她还记得,那天看房的时候,她提前和徐丽打过招呼了,说是订房不着急,今天就是去看看房,千万别着急定下来。照片上清一色的古风家具,她还特别提醒,说是房东拍的照片都像是蒙尘,很邪门。在前往的路上,又因为附近有医院,又提了一嘴,说医院这个地方附近玄学上说不能租。
千叮咛万嘱咐,可到了看房的那刻。就变成了,辰哥一直这个房子好,说是地段好,价格实惠。徐丽一直附和,说是特别喜欢木头家具,还说蒙尘说不定是像素不好。辰哥、徐丽把她拉到阳台外待着,压低声音说,这房子并不多见了,赶紧定下来。她那时还在犹豫,在房东强压她们的时候,她还是说再等等再等等。最后是她们两个人非得盯着沈默,非要沈默点了这个头,沈默觉得,要是她们觉得合适的话,那她上班也就在这附近,所以就妥协了,所以跟着交了500的定金。
当交完定金的一刻,她和徐丽之间的关系就慢慢的有了裂痕。就如交完定金的两天后,徐丽质问沈默,你可不能提前退租,你退租的话,我们绝对会绝交。徐丽当时表明了她的顾虑,一是身体问题,你刚做完手术容易复发;二是家人问题,你之前打暑假工都被家里干预叫回去了;三是经济问题,你现在工作不稳定,你怎么能租这么久。
如果徐丽是在转租前表明这些问题,她可以继续给她打消顾虑。但是她在交了押金后说的,她已经承诺过很多遍了,她现在的身体医生说大概率不会复发的;家里人不会干预她的,她出来的时候就把她们拉黑了;她现在也有工作,会慢慢变好的。她还要她怎么做,非要往她的伤口插刀子,她每说一次都觉得自己很惨,是她自己想做手术的吗,是她自己想回去的吗,是她自己不想找高薪的工作吗?而现在还要让她自己给自己的伤口上撒盐,让她为了徐丽能安心,伤害自己的内心,给徐丽的安全感做背书。她从那刻就觉得她这个人真是自私,虽然表面上不计较什么,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是以别人的不幸为笑料。但是押金已经交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这么质问我。
朋友不该是互帮互助的吗?你为什么揪着别人的痛处不放?
而一股冰冷的麻木也从脚底蔓延了上来。她麻木的看着徐丽在那里争执、哭诉,突然觉得,比起窗户上那个模糊的女人,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室友,更让她感受到了寒冷。最终这场争议还是以明日再议的方式草草收场。
世界终于重归寂静,但是沈默的睡眠已经被彻底剥夺。焦虑像藤蔓一样勒紧她的胸腔,心跳声在耳膜里打鼓。她一遍遍的计算着所剩不多的睡眠时间,而越是强迫自己入睡,越是被刻意的保持清醒。
黑暗中,她总觉得背对房门的方向,有一道冰冷且悲伤的凝视,而这与她迷迷糊糊看见的泪痕如出一辙。在精神和身体极度疲惫的状态的临界点上,沈默模糊了现实和幻觉的边界。
而在恍惚中,她感受到了一双有力的手,按着她的肩膀,大力且强势,将她往外推。
她极力的挣扎,不想落下床去,最终还是被推进了床底的深渊。那深渊里没有怪物,只有徐丽的那句“转租”不停的回荡在耳边。
她一直觉得是在做梦,拼命想下床开灯,可灯怎么都打不开,场景还持续了四五次。
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天光微亮,而隔壁传来了辰哥和徐丽安稳的鼾声。
沈默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身体仿佛被抽空,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那一刻,所有疲惫,恐惧和不甘,在她心里凝结成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
她知道,从徐丽在凌晨两点为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的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