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纪元1024年，霜月17日，下午2时47分。
奥术联邦首都，千塔之城密斯特拉的下水道系统，被誉为“地下倒影之城”。它并非肮脏的粪渠，而是由光滑的魔导陶瓷构筑的、流淌着经过初级净化的工业废水和雨水的地下网络。幽蓝的“永明苔藓”镶嵌在拱顶，提供着永不熄灭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远处魔导工坊飘来的金属研磨剂气息。
在第三交汇池——一个直径二十米、汇集了六条次级管道的圆形沉淀池——边缘的阴影里，陈零正进行着他生命中第……他也不知道第几次的“风险评估”。
（那个声音又来了……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轰隆隆地响？像是有巨兽在奔跑……难道这个世界的马车是钢铁做的？）
直径15厘米的纯黑色胶质球体紧贴着池壁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缝隙，完美地融入苔藓光芒无法触及的黑暗。他凝聚出的单只感光点（他自认为是在“努力睁开眼睛”）正对着池子中央。
那里，几个拳头大小的“清洁小魔像”——长得像金属螃蟹，由基础符文驱动——正慢吞吞地爬过池底，钳子偶尔夹起水中沉淀的固体杂物，丢进背部的收集槽。它们红宝石般的单眼闪烁着规律的微光。
（机械螃蟹……会动的机械螃蟹……它们吃史莱姆吗？应该不吃吧？但万一呢？那个钳子看起来能轻松把我夹成两半……不，我可能连两半都算不上，直接就是一团烂泥……）
陈零的思维（如果那团焦虑的波动能称之为思维）里充满了此类推演。他谨慎地评估着每一个移动物体的威胁等级：清洁魔像（中等威胁，需保持5米以上距离），偶尔窜过的下水道鼠（高威胁，需立即静止伪装），水面上漂浮的未知发光絮状物（未知威胁，绝对远离）。
就在这时，【灾厄伴生】开始了今日份的、微不足道的表演。
首先是距离陈零约八米处，一条从上方主干道垂直延伸下来的、用来排放某工坊冷却废水的铁质支管。管体中部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陈旧锈蚀裂缝，在连续承受了长达六小时、略高于设计标准的55℃废水冲刷后，内部应力分布发生了极其微妙的改变。
“咔——”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流水声掩盖的金属呻吟。
陈零的感光点猛地缩紧（如果他能缩紧的话）。（什么声音？！敌袭？还是陷阱？！）
铁锈裂缝悄然扩张了0.3毫米。一股比平时稍烫、且夹杂了更多未沉淀金属碎屑的锈红色水流，以一个略微偏移了原定轨道的角度，“噗”地一声喷涌而出，斜斜射向沉淀池对面。
这本该无伤大雅。但那股水流，不偏不倚，正好冲在了一只正在池壁上进行例行巡检的清洁魔像背上。
“吱嘎——！”
魔像的平衡符文受到突如其来的热量和冲击干扰，六条机械腿一阵乱划，整个身体打横翻滚，“扑通”掉进池水较深的区域。它的红宝石眼睛急促闪烁，试图重新校准。
（掉下去了！它掉下去了！是因为水流吗？这地方果然连墙壁都会突然攻击！） 陈零的恐惧上升了百分之十，身体又往缝隙里挤了挤（尽管他几乎已是二维状态）。
掉落的魔像惊慌失措（如果机械会有惊慌的话），在水中胡乱挥舞钳子，“哐当”一下，钳子撞在了池底另一条隐藏的、输送净化药剂的脆弱玻璃管线上。
“咔嚓。”
细小的碎裂声。淡绿色的净化药剂开始从裂缝中汩汩渗出，与锈红色的废水混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释放出微量无色无味的刺激性气体。这气体向上飘散。
与此同时，那只被打扰的魔像终于挣扎着爬上一块凸起，它的错误状态激发了报警子符文，向最近的中控节点发送了一条极低优先级的“遭遇非预期流体冲击”报告。
这条报告，在密斯特拉地下数以万计的魔像日常信息洪流中，本该如同水滴入海。然而，就在它传输的路径上，一段位于陈零正上方约三十米街道下方的老旧信息符文缆线，因为年久失修和近期地面重型魔导车辆频繁通行，内部一条导魔铜丝恰好处于临界疲劳状态。
【灾厄伴生】的涟漪，让这“恰好”变成了“必然”。
“啪。”
微不可闻的断裂声。报告信息在传输中丢失了百分之三的数据包。中控节点收到的是一条残缺的、包含异常魔力波动关键词（锈水中混杂的微量工坊魔力残渣被魔像传感器捕捉到）但定位模糊的信息。
按照标准流程，这种低优先级、信息不全的报告会被标记为“待核查”，排入队列，可能几天后才会有空闲的维护人员来看一眼。
但今天，负责第三区下水道网络魔力稳定性监控的，是“奥术联邦公共设施管理部-魔力环境监测科-第三巡检小组”的实习检测员，艾莉娅·维恩。
而她，刚刚因为早上提交的月度报告被组长批评“缺乏主动性，未能发现任何潜在风险点”，正憋着一股劲，想要在下班前“做出点成绩”。
于是，当中控节点将那条残缺报告连同其他三十七条待处理信息一起，投射到艾莉娅办公桌前的光幕上时，她疲惫的蓝色眼睛瞬间锁定了那条包含“异常魔力波动”字样的记录。
“第三交汇池？低级清洁魔像触发的？定位模糊……”艾莉娅咬着下唇，快速调阅了该区域的历史魔力读数记录。非常平稳，近乎一条直线。这反而让她起疑。“太平静了……反而不正常。工坊区下方的交汇池，多少该有点背景波动才对……难道是传感器故障？或者……隐藏的泄漏点？”
她看了看墙上的魔法钟——距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十七分钟。
又摸了摸自己见习徽章上冰凉的金属表面。
“去现场看一眼。”她下定决心，至少这能让她在今日工作日志上写下“响应异常报告，实地核查”的字样。“如果是误报，就当熟悉管道；如果真的有什么……那就是我的第一个独立发现！”
她抓起桌面上便携式多功能魔力检测仪（重3.5公斤，价值她六个月薪水），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标准配给——一枚一次性照明水晶，一小罐驱虫喷雾（下水道有变种荧光蜈蚣），以及最重要的：一双备用的、加厚了鞋底以防湿滑的矮跟工作鞋。她换下脚上为了今天早上汇报而穿的小巧高跟鞋（这双鞋让她脚踝疼了一早上），蹬上笨重但实用的工作鞋，深吸一口气，走向通往地下网络的升降梯。
她不知道，自己正主动走向一个半径一公里的、现实稳定性轻微下降的领域。
她更不知道，这个领域的核心，此刻正为了一只翻倒的机械螃蟹而瑟瑟发抖。
下午3点21分。
升降梯带着轻微的嗡鸣停在“L3-排水层”。金属栅栏门滑开，艾莉娅踏入了微光闪烁的地下世界。凉爽、略带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更明显的臭氧和金属味。她打开检测仪，淡蓝色的扫描光幕在仪器顶端亮起，显示着周围的魔力浓度、元素分布和稳定系数。
“第三交汇池……东南方向，大约四百米。”她辨认着墙壁上发光的符文路标，调整方向，靴子踩在光滑的陶瓷地板上，发出“叩、叩”的规律声响，在空旷的管道中回荡。
这声音，顺着管道和污水，清晰地传入了下方七米深处、第三交汇池边缘缝隙里的陈零“耳”中。
（脚步声！） 陈零的整个存在瞬间绷紧。（人类的脚步声！清晰，有力，正在靠近！完了完了完了……是被刚才的动静引来的吗？他们要来清理异常？清理我？）
他拼命压缩自己，试图变得比阴影更薄。感光点死死对准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连接主通道的那条入口管道。
【灾厄伴生】似乎感应到了核心存在“情绪”的波动（尽管这只是陈零的错觉），活动频率悄然提升。
艾莉娅沿着主通道稳步前进。检测仪上的读数依旧平稳得令人失望。“看来真是误报……”她嘀咕着，脚下却突然一滑！
“哇啊！”她惊呼一声，踉跄两步才站稳。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何时积了一小滩滑腻的、半透明的粘液——某种喜湿的下水道菌类分泌物，通常很稀疏，但这一滩却浓稠得异乎寻常，而且刚好在她落脚的位置。
“真倒霉！”她皱眉，小心绕开，检测仪下意识地扫过那滩粘液。读数微微跳动了一下：微弱的、无属性的生物质魔力残留。“荧光菌群代谢异常？”她记录下来，但没太在意。这种波动太微弱，算不上“异常”。
（上面好像有人滑倒了？） 陈零捕捉到了那声惊呼和踉跄的震动。（这地方果然危险！连人类都会摔倒！我必须更小心……）
艾莉娅继续前进，很快来到了通往第三交汇池的下降阶梯。阶梯是螺旋向下的金属网格板，有些潮湿。她一手扶着冰凉栏杆，一手拿着检测仪，谨慎地一步步向下。
就在她走到阶梯中段时，头顶一处固定“永明苔藓”培养槽的卡扣，因为长期的潮湿侵蚀和刚才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来自艾莉娅自己的脚步和更远处某辆经过的货车），“咔嚓”一声松脱了。
半个巴掌大小的苔藓培养槽，连同一小团发光的苔藓，直直坠落下来！
“嗯？”艾莉娅听到风声抬头，只看到一团蓝光迎头砸下。她下意识侧身躲避，培养槽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啪嗒”掉在阶梯上，碎裂开来。湿润的营养基质和发光的苔藓溅了她一裤腿。
“见鬼！今天怎么回事！”她看着裤腿上迅速蔓延开的蓝色荧光斑点，哭笑不得。这玩意很难洗！检测仪扫过碎片——自然魔力轻微逸散，正常现象。
她烦躁地跺了跺脚，继续向下，没注意到检测仪侧面的一个散热格栅里，溅入了一滴粘稠的营养基质。
与此同时，在池边缝隙里，陈零“看”到了上方阶梯处蓝光一闪和破碎声。（又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爆炸？魔法？这个世界的天花板都不安全吗？！） 他的恐惧已经快突破阈值，开始考虑是否要冒险移动到一个看起来更深的缝隙里去——尽管那意味着要穿过三米毫无遮蔽的地面。
艾莉娅终于踏上了交汇池边缘的平台。圆形池子静谧无声，只有流水潺潺。几只清洁魔像在远处池底或池壁缓缓移动，红眼规律闪烁。那只之前翻倒的魔像已经恢复正常，正在清理自己钳子上沾着的绿色药剂和红色锈渍混合物。
“看起来……一切正常？”艾莉娅环顾四周。检测仪对准池水、池壁、空气进行全方位扫描。读数平稳。她走到池边，探身看向水中，仪器对准池底。
就在她身体前倾，重心略微悬空的这一刻——
她左脚踩着的那块陶瓷地砖，因为长期被汇入池子的、成分复杂的废水浸润，内部结构发生了极其缓慢的劣化。正常情况下，它还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很多年。
但今天，【灾厄伴生】 的领域笼罩着这里。
“嘎吱……”
一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砖体内部传来。
“什么？”艾莉娅警觉，立刻想后退。
但已经晚了。
地砖边缘骤然崩碎了一小块！她左脚猛地向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惊叫声中，她整个人朝着污水池的方向歪倒下去！手中的检测仪脱手飞出！
（有人掉下来了？！） 陈零的感光点捕捉到了上方剧烈晃动的人影和惊叫。（要掉进水里了！会死吗？会淹死吗？我该怎么办？躲起来！对，躲起来！） 他吓得几乎要停止思考（如果史莱姆有思考的话）。
千钧一发之际，艾莉娅多年基础体术训练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她在完全失去重心前，右脚拼命后蹬，腰部发力扭转，左手死死抓住了池边的金属护栏（冰凉粗糙的触感让她掌心一疼）。
“噗通！”
飞出的检测仪准确无误地掉进了池水里，溅起一朵不大的水花，然后缓缓下沉，屏幕上的蓝光在水下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艾莉娅则狼狈地挂在池边，半个身子悬空，左臂承担着全部体重，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右脚的矮跟工作鞋，鞋跟部分刚好卡在了地砖碎裂形成的凹坑里，帮她稳住了最后的平衡。
“呼……呼……”她剧烈喘息，心脏狂跳。慢慢用右手也抓住栏杆，双脚艰难地找到着力点，一点点把自己从池边拉了上来。瘫坐在安全的地面上，背靠冰冷的池壁，她看着自己湿了半截的裤子、沾满蓝色荧光和污渍的裤腿、擦伤刺疼的左手掌心，还有空空如也的右手……
“我……我的检测仪……”她望向恢复平静的池水，欲哭无泪。那东西价值不菲，丢失损坏要写长篇报告，还可能扣薪水！
（好像……没掉下来？得救了？） 陈零感觉到震动平息，惊叫声停止。（走了吗？那个可怕的人类走了吗？） 他不敢放松。
艾莉娅喘息稍定，怒火和沮丧涌上心头。今天太邪门了！滑倒、被苔藓砸、差点掉进污水池、丢了贵重仪器！这地方绝对有问题！她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左脚踝有点扭到了）地走到地砖碎裂处，仔细查看。
“地砖劣化……有这么巧吗？”她怀疑地眯起眼。作为检测员，她受过基础的事故分析训练。她环视整个交汇池，目光锐利起来。一定有什么不对劲。魔力读数太平静了？对，太平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的目光扫过池壁、水面、远处的魔像……然后，落到了距离她大约五米远、靠近池壁底部那条阴影缝隙的地方。
那里，有一小团比周围阴影更深的、完全不反光的黑色。
（她在看这边！她在看我！被发现了！完了！要死了！） 陈零的感光点与艾莉娅的目光（他认为是“充满杀意的凝视”）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了。他彻底僵住，连模拟的呼吸（他并没有呼吸）都停止了。
艾莉娅皱眉，一瘸一拐地走近两步，弯腰仔细看。“这是……一块沥青？还是……淤泥块？”她下意识地想用检测仪扫描一下成分，才想起仪器已经沉入池底。她只好蹲下身，从工具腰包里掏出一根金属探针（用来取样或拨动可疑物的），小心地向那团黑色物体伸去。
（武器！她拿出了武器！细长的、尖尖的！她要刺穿我！） 陈零内心尖叫。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金属刺穿，汁液横流（如果他有汁液的话）的悲惨画面。
探针的尖端，距离黑色的史莱姆躯体，还有十厘米。
【认知扭曲】，无声无息地发动。
在艾莉娅的眼中，那团黑色的物体，随着她靠近和光线的细微变化，呈现出更加“普通”的形态——一块从上方管道滴落、凝结已久的、混合了油脂和煤灰的常见工业污渍块，形状不规则，边缘毛毛糙糙。下水道里随处可见。甚至好像还沾着一点反光的、类似水渍的东西。
“啧，一块污垢。”她撇撇嘴，收回了探针，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今天真是倒霉得神经质了。一块污垢都能让她紧张。
她站起身，再次环顾四周。魔力环境平静（虽然仪器没了，但她自身的魔力感知也能确认这一点），除了地砖老化碎裂，没有任何异常迹象。那只发送报告的魔像也在正常工作。看来，一切都是巧合，最大的异常就是她自己今天的坏运气，以及地砖年久失修。
“倒霉透了……”她哀叹一声，放弃了继续调查的念头。现在首要任务是回去写一份详细的事故报告，解释检测仪是如何“因公殉职”的，并申请维修那块危险的地砖。她可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阶梯，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管道深处。
（走……走了？） 陈零的感光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平台。（她拿着武器，都快碰到我了……为什么又走了？是觉得我太弱小，连杀的价值都没有吗？还是说……我伪装得太成功了？对！一定是这样！我只是一块不起眼的黑色污渍！连人类都懒得清理！）
一股混杂着极度庆幸和深切悲哀的情绪（史莱姆版）涌上他的意识。庆幸自己又活过一劫；悲哀于自己果然弱小到连被清除的资格都没有。
他决定，至少今天，绝对不再离开这条缝隙半步。外面的世界太疯狂，太危险，连地面和天花板都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上方沉没的池底，那台昂贵的多功能魔力检测仪，因为进水短路，内部几个关键符文回路过载烧毁。但在彻底失效前，其核心记录晶石，在【灾厄伴生】 引发的、最后一次不稳定的能量脉冲中，歪打正着地捕捉到了以陈零所在点为中心、半径一点二米范围内的、一段无法被任何现有理论解释的、背景魔力被“绝对平静”地“排斥”或“吸收”的异常数据片段。这段数据过于诡异和微弱，且紧接着就是仪器宕机，未能被实时传输。
晶石沉寂在池底的污泥中，记录着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实习检测员艾莉娅·维恩，在回到办公室后，一边忍着脚踝疼写报告，一边愤愤地想着：“第三交汇池那个鬼地方！地砖是坏的，苔藓会掉，还有滑得要命的菌毯！下次就算有高级异常报告，我也要申请让别人去！不，我要建议把那个池子的常规检查优先级降到最低！除非……嗯，除非他们批准给我配发一双带吸附符文的高级工作靴，还有一台更轻便、防水的新型检测仪！”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与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存在擦肩而过。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合理化”掉的所有巧合，其根源就在那团她认为是“污垢”的黑色阴影里。
下水道重归“平静”。
只有永明苔藓散发着幽蓝的微光。
和一只坚信自己弱小无比、正在阴影里默默发誓要“更加努力隐藏”的黑色史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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