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医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安回头。
白臻不知何时挣脱了搀扶,一步步走上城楼。
他走得慢,脚步虚浮,白衣在风中飘,像一片将落未落的雪。
“你上来干什么?”少安皱眉。
白臻没答,只走到他身边,轻轻靠在他肩头。
“我答应过你,”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要在你杀人的时候,抱住你的腰。”
少安一僵。
他记得。那是初春,白臻第一次闯进他书房,笑着扑上来抱住他,说“将军杀人太多,我来渡你”。
当时他一把推开,冷冷道:“滚出去。”
可那人又蹭回来,像只不怕死的雀儿。
现在,雀儿受伤了,却还往他怀里钻。
“你不怕死?”他低声问。
白臻笑了笑,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腰间的刀柄:“怕。可更怕你一个人扛着所有事,不说,不哭,最后连心跳都冷了。”
少安没动。
风雪中,两人并肩而立,影子交叠在焦土之上。
远处,号角呜咽,战鼓渐急。
“北狄前锋,距关五里!”瞭望兵高喊。
少安终于抬手,拔刀出鞘三寸。
寒光映雪,如电裂夜。
他低头,看着靠在肩头的人。白臻闭着眼,呼吸微弱,却还在笑。
“这次,换你信我。”他轻声说。
少安没回应。
他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白臻肩上,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挡住迎面的风雪。
白臻嘴角扬了扬,靠得更紧了些。
城下,守军已列阵完毕。弓弩手拉弦,滚木礌石堆满墙头。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映照出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将军!”副官再次奔来,“沈知悔撤离方向确认——往西南方山谷,似与北狄主力会合!”
少安眯眼望去。
西南山谷,正是旧驿所在。沈知悔要去那儿,是想引他追击?还是……另有埋伏?
他忽然想起那张兵力部署图上的红笔标注:“主将心乱,可诱其离关。”
是了。
沈知悔要的,从来不是杀他。
是要他乱。
乱到弃城追敌,乱到自毁长城,乱到亲手葬送十年忠义。
“传令。”他声音沉如铁铸,“关闭南北城门,加固城墙。
东线骑兵即刻出发,绕后截击。其余人,备战。”
副官领命而去。
少安低头,发现白臻正望着他,眼神清亮。
“你不追?”白臻问。
“追。”少安说,“但不是现在。”
“那你什么时候追?”
“等我先把这座城,守下来。”
白臻笑了,靠回他肩头:“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们。”
少安没说话。
他只是握紧了刀柄,目光扫过关外雪原。
火把长河越来越近,马蹄声如雷,震动大地。
风卷残火,扑上城楼。
他忽然低声说:“我不怕死,只怕你信错人。”
白臻一怔,随即笑了,笑得眼角泛泪:“这次,我信你。”
少安没回头。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擦去那人眼角的灰烬,动作笨拙,却极轻。
远处,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入城墙。
战,开始了。
……
风雪压城,雁门关的夜像是被冻住了。
战鼓声歇了片刻,又起。
不是冲锋号角,而是守军在清点尸首时,踩塌了半截焦梁,惊得火堆炸出一蓬火星。
北狄前锋被滚木礌石砸退三里,可火把长河仍伏在雪原上,不动,不散,像一群盯住猎物的狼。
少安站在城楼最高处,披风卷着雪灰扑在肩头,早已湿透结冰。
他没动,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底下医官抬着担架下来,白臻躺在上面,脸埋在布条下,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烧得厉害。”医官低声说,“嘴里一直念‘别信药’……将军,他不能再受刺激了。”
少安没应。
他只低头看了眼自己掌心——那半张残方还攥着,一角“白砚”二字,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像干涸的血。
他转身,大步走向军议帐。
帐内烛火摇曳,地图铺在案上,墨线勾着敌我动向。
副官跪坐一旁,正写战报,听见脚步声抬头,立刻起身。
“西南山谷有动静。”副官声音压得极低,“沈知悔带三十骑突围,走的是旧驿道。东线轻骑已追击,但……他们缴获了一封信。”
少安站定,眼神扫过去。
副官双手捧出一物——火漆封口的绢帛,黑底金字,边角沾着泥雪。
他拆开,一眼便僵住。
“事成,立汝为南朝兵马大元帅。”
字是北狄左贤王亲笔,用汉文写就,工整如朝堂诏书。落款盖着一枚狼头印。
少安没说话。他只是慢慢将信纸折好,放入怀中,动作稳得不像生气,倒像在藏一件见不得光的尸骨。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他要的不是逃。”少安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是要我追。”
副官咽了口唾沫:“将军,若他设伏于旧驿……”
“我知道。”少安打断他,“他等我十年了。等我心乱,等我失防,等我为一个人、一句话,弃城而出。”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沈知悔最后一次抱拳告退的模样——那天雪也这么大,沈知悔站在校场边,笑着说:“将军保重,我在边关,替你看着天下。”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想取而代之。
少安立于雁门关上,一条条军令守护着脚下这片土地。
“传令。”少安睁眼,“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提这封信,更不准传至京中。违者,斩。”
副官一颤,低头:“是。”
“另传我令:主力固守雁门,弓弩手上城,粮草分库藏匿。我亲率三百轻骑,明日黎明出关,追击沈知悔。”
“将军不可!”副官猛地抬头,“您若离城,万一敌军反扑——”
“那就让他们来。”少安转身,目光如刀,“我萧少安镇守雁门十年,还没怕过谁压境。”
他说完,掀帐而出。
风雪扑面,他脚步未停,直奔医帐。
帐内药味浓重,炭盆烧得半明不灭。白臻躺在角落的榻上,额头缠着湿布,脸色白得像纸。一只小炉煨着药罐,咕嘟作响,苦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