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镇的雾,总比别处浓些。
寅时刚过,镇口的老槐树还浸在墨色里,雾就顺着嘉陵江的水纹漫上来,先缠上码头的石阶,再裹住沿街的木窗,最后连镇东头的望归塔都笼成了一团模糊的剪影。林砚背着半箱旧书,踩着湿冷的石阶走进镇子时,额前的碎发已经沾了层细密的水珠,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后生,打哪儿来啊?”码头边的杂货铺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老板王伯正蹲在门槛上擦烟斗,见他背着行囊,声音裹在雾里飘过来,带着几分沙哑的暖意。
林砚停下脚步,抬手抹了把额前的雾水,声音清润却带着点旅途的疲惫:“从渝州来,找林守拙先生。”
王伯擦烟斗的手顿了顿,抬眼打量他。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的木箱边角磨得发亮,眉眼清俊,只是眼底藏着些挥之不去的沉郁,倒不像寻常来寻亲访友的后生那般轻快。“找林先生啊,”王伯叹了口气,指了指镇子深处,“顺着这条街往里走,第三个巷子拐进去,青砖黛瓦的院子就是。只是……林先生去年冬天染了寒疾,身子不大爽利,怕是少见客。”
林砚心口微微一沉,低声道:“多谢老伯,我是他的远房侄孙,来送些东西,不会叨扰太久。”
说完,他又朝王伯拱了拱手,转身顺着雾气弥漫的街道往里走。青石板路被雾水浸得发滑,踩在上面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沿街的木房子大多还没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飘出淡淡的面香,混着雾的湿气,让人心里添了几分踏实。
走到第三个巷子口,林砚果然看见一座青砖院子,院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刻着“守拙居”三个字,笔锋苍劲,只是木匾边缘已经生了些青苔。他抬手敲了敲院门上的铜环,“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却许久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心里的不安渐渐浓了些。王伯说林先生身子不爽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清亮。
“你是?”老妇人上下打量着林砚,语气带着几分警惕。
婆婆您好,我叫林砚,是林守拙先生的远房侄孙,从渝州来的。”林砚连忙拱手,语气恭敬,“我爷爷让我来给林先生送些旧书和书信,不知道林先生在家吗?”
老妇人闻言,眼神柔和了些,侧身让他进来:“原来是砚娃子,快进来吧。先生今早咳得厉害,刚躺下歇着,我去叫醒他。”
“不用不用,”林砚连忙摆手,“别打扰林先生休息,我把东西放下就走,等先生醒了,您再告诉他我来过就好。”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也好,你跟我来。”
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只是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枝叶却很繁茂,地上铺着一层落叶,被雾水打湿后贴在泥土上。正屋的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无力,让林砚心里揪得慌。
老妇人把他领到东厢房,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你把东西放这儿吧,先生醒了我会告诉他。”老妇人说着,给林砚倒了杯热水,“一路过来累了吧,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林砚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的寒意散了些,连忙道谢:“多谢婆婆,您是?”
“我是先生的老伴,姓陈,你叫我陈婆婆就好。”陈婆婆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你爷爷是林文远吧?先生常跟我提起他,说当年在渝州求学时,多亏了你爷爷照顾。”
林砚点头:“是,我爷爷就是林文远,他总说林先生是他的恩师,当年若不是林先生引荐,他也成不了渝州书局的编辑。这次爷爷染了重病,卧床不起,特意让我把他珍藏的几本书和一封书信送来,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林先生。”
陈婆婆叹了口气,眼眶有些发红:“文远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可惜啊,人生无常。先生这几年总念叨他,说好久没见了,想跟他喝杯茶,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正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比刚才更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陈婆婆连忙站起来,快步朝正屋走去:“先生怕是难受醒了,我去看看。”
林砚也跟着站起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婆婆走到正屋门口,听见里面陈婆婆的声音:“先生,您慢点咳,喝点水缓一缓。”
过了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林砚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虚弱:“阿陈,外面是谁啊?”
“是文远的孙儿林砚,从渝州来给您送东西的。”陈婆婆的声音带着几分安抚。
屋里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林守拙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林砚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光线有些暗,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满是病容,颧骨有些突出,嘴唇干裂,只是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文人的儒雅。
“林先生。”林砚走到床边,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哽咽。他小时候见过林守拙一次,那时候林先生还精神矍铄,带着他在渝州的书局里看书,没想到短短几年,竟苍老成了这般模样。
林守拙缓缓睁开眼,打量着林砚,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嘴角勾起一抹微弱的笑容:“是砚娃子啊,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爷爷……他还好吗?”
提到爷爷,林砚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道:“爷爷去年冬天染了肺疾,一直卧床不起,上个月病情加重,已经……已经走了。”
林守拙闻言,身子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红了,咳嗽声又忍不住涌了上来,陈婆婆连忙给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文远……怎么就走了呢……”林守拙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伤,“我们还说好,等我身子好些,就去渝州看他,跟他喝杯茶,聊聊当年的事……”
林砚从背包里拿出一封封好的书信,递到林守拙面前:“爷爷走之前,特意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说里面写了他这些年的心里话,还有一些关于当年书局的回忆。另外,爷爷还让我把他珍藏的这几本书送来,说这些书都是您当年找了很久没找到的,让您好好收着。”
林守拙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书信和书,指尖划过书信的封皮,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晕开了淡淡的墨迹。“文远啊文远,你总是这么细心……”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满是怀念和悲伤。
陈婆婆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对林砚说:“砚娃子,你一路辛苦,就在这儿住几天吧,先生也好跟你多说说话,听听你爷爷的事。”
林砚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可看着林守拙悲伤的模样,实在不忍心离开。而且,他这次来青川,除了送东西,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林先生——关于他父亲的事。
他父亲林墨当年也是个读书人,年轻时跟林守拙学过文,后来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渝州,再也没有回来,爷爷从来不肯跟他说父亲的去向,只说等他长大了,去问林守拙先生就知道了。现在爷爷走了,林守拙先生又病重,他若现在走了,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那就麻烦陈婆婆和林先生了,我住几天就走,不会叨扰太久。”林砚点了点头,语气恭敬。
林守拙见状,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好,好,住下来好。阿陈,你去收拾一间客房,让砚娃子住下。”
陈婆婆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收拾客房。屋里只剩下林砚和林守拙,林守拙看着窗外的雾气,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砚娃子,你父亲……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的事?”
林砚心口一紧,连忙点头:“是,先生,我爷爷从来不肯跟我说父亲的去向,只说您知道。我父亲当年为什么突然离开渝州?他现在……还在吗?”
林守拙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惋惜,还有几分无奈。“你父亲是个好孩子,聪明,有才华,当年在我这儿学文,进步最快,我本来以为他能有大出息……”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道,“三十年前,青川镇来了一群外地人,说是要找一本失传的古籍,那古籍据说藏在青川的云雾山里,而你父亲,刚好研究过这本古籍,知道一些线索。”
“后来呢?”林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林守拙,心里的期待越来越浓。
“后来,你父亲就跟着那群人去了云雾山,说是要帮他们找古籍,也想亲眼见见这本失传的书。”林守拙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可他们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有人说,他们遇到了山匪,都遇害了;也有人说,他们在山里迷了路,被困在里面饿死了;还有人说,云雾山里有山神,他们惊扰了山神,被山神带走了……”
林砚的身子猛地一僵,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