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秋雨来得细密缠绵,一连几日,将天空洗成铅灰色。从酒店套房落地窗望出去,外滩的建筑群蒙在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里,轮廓模糊,像褪了色的旧照片。江面泛着冷光,轮渡缓慢移动,留下两道细长的水痕,转瞬又被雨丝抹平。
林薇的焦躁,也如这连绵的阴雨,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几天过去,沈叙白那种无孔不入的“关照”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花样翻新。每日清晨,酒店房间门口总会“准时”出现一束不重样的鲜花,有时是淡雅的铃兰,有时是明媚的向日葵,永远附着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打印着诸如“祝一日愉快”或“海市秋雨,注意添衣”之类的短句。
她让酒店拒收,第二天花束依旧出现,只是换成了更不易察觉的小盆栽。
念念的教育资料变成了“不经意”留在酒店阅读区的精装绘本和益智玩具,封面上贴着便签,手写着适合四岁半儿童的阅读建议——笔迹是陌生的,但林薇认得那纸张的质地和墨水颜色,属于沈叙白常用的那款私人定制文具。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被注视感”。
带念念去新发掘的亲子餐厅,临窗的“最佳观景位”总是恰好空着。去美术馆看儿童画展,讲解员会特别周到地为念念提供适合她身高的垫脚凳,并“顺便”提到这是某位热心赞助人特意为带小朋友的观众准备的。甚至连她去超市采购日常用品,都能在进口儿童食品货架旁,“偶遇”沈叙白旗下一家生鲜品牌的地推人员,热情地递上试吃品和印着品牌吉祥物的气球——念念倒是很喜欢那个气球。
这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披着商业行为或公共服务的皮,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却精准地嵌入了她和念念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沈叙白本人再未露面,但他那双无形的手,仿佛就悬在她们头顶,编织着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网。
林薇再次拒绝了王云山导演助理的见面邀约,并明确表示对任何与沈氏有潜在关联的项目不感兴趣。她加快了寻找新住处的步伐,要求只有一个:绝对私密,安保独立,最好能与沈叙白的势力范围完全区隔。
但这需要时间。而在找到新巢穴之前,她和念念就像暂时停泊在沈叙白视力范围内的船只,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形的探照灯下。
这种被全方位“呵护”又全方位监控的感觉,让她窒息。五年前,她是困在沈家宅子里、情感上被忽略的“沈太太”;五年后,她成了带着光环回国、却依然活在沈叙白阴影下的“林导”。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掌控欲,激起了她更强烈的反感和抵抗。
她需要反击。至少,需要表明态度。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快,也更具戏剧性。
经纪人传来消息,之前接洽过的一个本土小众艺术电影节向她发出了正式邀请,希望她能以评委身份出席一周后的闭幕式暨颁奖典礼。这个电影节规模不大,但以先锋性和独立精神著称,评审团素来以敢言和艺术坚持闻名。更重要的是,它与沈氏集团主导的商业化影展路径截然不同,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意。
林薇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不仅是拓展国内人脉、确立自己艺术定位的好机会,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她林薇的路,自己走,与沈叙白划定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上流圈子,泾渭分明。
决定之后,心头那股郁气似乎散了些。她走到正在地毯上专心搭建乐高城堡的念念身边坐下。
“宝贝,妈妈过几天要去参加一个工作活动,可能需要一个晚上不能陪你吃晚饭。让阿姨(指经纪人安排的临时生活助理)陪你,好吗?”
念念从积木堆里抬起头,小脸上没什么失落,反而有点好奇:“妈妈要去当公主吗?”她最近童话看多了。
林薇笑了:“不是公主。是去当裁判,看看哪些电影故事讲得最好。”
“像裁判叔叔吹哨子那样吗?”念念比划了一下。
“嗯……差不多吧。”林薇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发,“妈妈保证,一结束就回来陪念念。”
“好吧。”念念大方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她的城堡上,“那妈妈要加油哦!”
孩子的纯粹信任,像一剂温柔的安抚。林薇亲了亲她的脸颊,起身去准备电影节需要的资料和着装。
她没有刻意隐瞒行程。甚至,在电影节官方发布评委名单的当天,她让自己的工作室转发了相关消息。
她知道沈叙白一定会看到。
果然,消息发布后不到两小时,周铭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她经纪人的手机上。这一次,连迂回的试探都省了。
“李女士,打扰了。沈总了解到林薇导演将担任‘先锋影像节’的评委,这个电影节的部分赞助商背景比较复杂,过往也有些争议。沈总担心林导刚回国,不了解情况,可能会遇到不必要的麻烦。”周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传达的意思却带着明显的干预意味,“沈氏旗下有更成熟、更主流的平台,如果林导需要曝光和认可,沈总可以安排更合适的……”
经纪人李姐是知道些内情的,当即客气而坚定地回复:“谢谢沈总关心。不过Vivi选择这个电影节,正是看中它的独立性和艺术取向。她对自己的专业判断有信心,也不怕所谓的‘麻烦’。合作的事情,还是尊重Vivi本人的意愿比较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铭才道:“好的,我明白了。会转达沈总。”
电话挂断后,李姐立刻联系了林薇,语气有些担忧:“薇薇,沈叙白这边……态度有点强硬啊。他是不是还没死心?”
林薇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迷蒙的雨景,声音很淡:“随他。评委我当定了。”
她预料到沈叙白可能会不悦,但没料到他接下来的举动,会如此直接,甚至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就在电影节闭幕式前夜,林薇接到李姐的紧急电话,语气是压不住的愤怒:“薇薇,出事了!我们之前谈好的、给念念办临时入园手续的那家国际儿童中心,刚才突然打电话来,说学位临时被‘协调’走了,无法接收念念!理由是‘名额已满’,但之前明明确认好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那家儿童中心并非普通机构,以难进著称,她也是动用了不少海外关系才敲定临时过渡的位置。突然变卦,绝非偶然。
“他们有没有暗示什么?”林薇问,声音冷了下来。
“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提到‘有更重要的合作方需要优先安置’……我打听了,那家中心最近和沈氏集团的教育基金会签了一个不小的赞助协议。”
果然。
林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滚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凉的荒谬感。五年了,他试图“弥补”的方式,竟然还是这般高高在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惩罚——顺他者,一切便利;逆他者,寸步难行。
他甚至不屑于亲自出面威胁,只是轻轻拨动一下他手中的资源杠杆,就能让她为女儿精心安排的计划瞬间落空。
这就是沈叙白。从来都是。
“我知道了,李姐。”再睁开眼时,林薇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幼儿园的事,另想办法。电影节那边,照常。”
“可是念念……”
“我会安排。”林薇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先这样。”
挂了电话,她走到念念的小床边。孩子睡得正香,怀里抱着那个海豚玩偶,嘴角微微翘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开心事。
林薇轻轻抚过女儿细软的头发,指尖有些颤抖。
她可以忍受沈叙白对自己生活的渗透和窥视,可以对他的“礼物”和“关照”视若无睹,甚至可以对他迟来的悔恨与纠缠冷笑以对。
但,他不该动念念。
不该试图用控制孩子来牵制她。
这触碰到了她绝对不可侵犯的底线。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白的天光漏下来,照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看来,仅仅是疏离和拒绝,还不够。
她需要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如今的林薇,早已不是他能随意摆布、更不是他能用这种方式“惩罚”的对象。
小剧场:念念的社交观察
(几天后,林薇通过一位法国驻华文化参赞夫人的关系,为念念找到了另一家更隐秘、圈子更小的家庭式托管班。第一天送念念去的时候。)
念念(牵着妈妈的手,走进装饰得像童话小屋的院子,小声说):“妈妈,这里没有大气球。”
林薇(微怔):“什么大气球?”
念念:“就是超市里,那个笑脸叔叔给的气球呀。这里的阿姨没有。”
林薇(明白了,心中泛起冷意,蹲下身):“念念喜欢那个气球吗?”
念念(想了想,摇头):“有点喜欢。但是……那个笑脸叔叔,总是刚好在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出现,好奇怪哦。” 孩子的直觉,往往敏锐得可怕。
林薇(抱了抱女儿):“嗯,是有点奇怪。所以我们不去那家超市了,去另一家有好吃的奶酪的,好不好?”
念念(立刻被美食吸引):“好!奶酪!”
(看着女儿跑向新认识的小朋友,林薇站在原地。沈叙白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偶遇”和“关怀”,连四岁半的孩子都觉得“奇怪”。这其中的讽刺,让她心底最后一丝因往事而起的涟漪,也彻底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