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庐”隐在静安寺后一条僻静的梧桐小径尽头,白墙黛瓦,木门虚掩。推开时带动檐角一枚青铜风铃,发出清越悠长的一声——“叮——”,像在提醒来人:这里不是用来喧哗的地方。
茶室内部比预想中更幽深。光线被刻意调暗,仅靠几盏纸灯笼和从天井漏下的自然光照明,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普洱醇厚的香气,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檀香。走廊两侧挂着枯山水照片,黑白灰的色块冷静克制,像某种无声的审判。穿着素色茶人服的侍者引着林薇穿过走廊,来到最里间的独立茶寮。
门帘被轻轻掀起,林薇抬眼的瞬间,便看见了沈叙白。
他坐在临窗的榻榻米茶席主位,面前红泥小炉上的铁壶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水将沸未沸。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质地柔软的亚麻色中式立领上衣,少了西装革履的锋锐,却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搁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依旧透着惯有的掌控感——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不张扬,却随时能出鞘。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目光相接的瞬间,林薇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像平静深潭被投入石子,但波纹很快被他压了下去,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
“来了。”他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低沉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对面的蒲团。
林薇脱下米色的羊绒大衣,交给侍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长裤,在他对面落座。她没有急着打量四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将手轻轻放在膝上,背脊挺直,像一位准备进入谈判的律师——冷静、克制、目标明确。
侍者悄无声息地布好茶具,行礼退出,轻轻拉上纸槅扇门。茶寮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壶中水声渐沸,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极遥远的市声。
沈叙白提起铁壶,烫杯、温壶、置茶、高冲低斟,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近乎仪式感的熟练。他泡的是一泡老生普,茶汤注入白瓷品茗杯时,色泽金黄透亮,像被岁月过滤过的光。
他将一杯茶轻轻推到林薇面前,自己才端起另一杯。
林薇没有动那杯茶,只是看着袅袅上升的热气,开门见山:“沈总要谈念念的事。请说。”
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她的直接,让沈叙白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神情中,找出哪怕一丝裂缝。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甚至……恨。”沈叙白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过去的事,是我疏忽,是我……对不起你。”
他用了“疏忽”和“对不起”,避开了更沉重的词汇,但能从他口中说出这些,已是破天荒。只是在林薇听来,这两句轻飘飘的道歉,像试图用一块布盖住一整片废墟——没有意义,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林薇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冷笑。“沈总,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我们今天也不是来追忆往昔的。”
她的冷淡,像一盆冰水,浇在沈叙白试图破冰的努力上。他沉默片刻,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更沉:“好。那说现在,说念念。”
他将茶杯放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这是一个谈判的姿势——准备摊牌,也准备防守。
“念念是我的女儿。”这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异常肯定。
林薇终于抬起眼,正视他。她的眼神很平,平到让人误以为没有情绪,可那平静之下,是压得极深的锋利。“法律上,她只是我的女儿。从她出生到现在,沈总您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现在说这个,不觉得太迟了吗?”
“我知道迟了!”沈叙白的声线陡然提高了一度,又被他强行压回平稳,只是交握的指节泛出青白色,“所以我想弥补。林薇,我不是要和你争夺什么,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教育、生活、未来的一切保障。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我的愿望,是她在一个没有算计、没有阴影、单纯快乐的环境里长大。”林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总,您能给她这些吗?还是说,您所谓的‘最好’,就是像之前一样,用赞助换取幼儿园名额,用资源置换工作机会,用无处不在的‘关照’来提醒我们,我们依然生活在您的掌控之下?”
沈叙白的脸色白了几分:“幼儿园的事,是下面的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已经处理了。至于其他……我只是不想你们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最大的麻烦,就是您,沈总。”林薇毫不留情地戳破,“您的存在,您所谓的弥补,对我和念念来说,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和困扰。我们不需要沈氏集团的资源,不需要您高抬贵手的‘关照’。我们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不受打扰。”
“我是她的父亲!”沈叙白终于无法维持冷静,语气带上了压抑的激动和痛楚,“血缘无法改变!林薇,你不能因为恨我,就剥夺我作为父亲的权利,也剥夺念念拥有父亲的权利!”
“权利?”林薇重复这个词,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意,那怒意冰寒刺骨,“沈叙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权利?在她需要父亲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需要丈夫的时候,你心里装着谁?现在,你看到念念了,觉得她可爱,像你,你突然想起你还有个‘父亲’的身份了?这未免太廉价,也太自私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冷硬:“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忏悔,也不是来和你讨论‘权利’。我是来告诉你,也是最后一遍告诉你:离开我们的生活。不要出现在念念面前,不要试图以任何方式介入或影响她的成长。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沈叙白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她话语里的决绝和恨意(尽管她否认),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将他试图构筑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他意识到,任何关于责任、血缘、弥补的言辞,在她坚如磐石的防御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换了一种方式,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低声下气,这在他身上从未出现过:“林薇,至少……让我见见她。偶尔,远远地看看她就好。我不会打扰你们,我保证。我只是……想看看她长大。”
“不行。”林薇斩钉截铁地拒绝,“沈叙白,你还不明白吗?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打扰。念念的世界很简单,她不需要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身份复杂的‘叔叔’。我也不想让她在将来某一天,需要去理解为什么她的父亲曾经缺席,又为什么突然出现。那对她不公平。”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逆着窗外微弱的光,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请彻底消失。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好的‘弥补’。”她拿起自己的大衣,“茶很好,但话已至此。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
她转身,手指触到冰凉的纸门。
“林薇。”沈叙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嘶哑得厉害,“那如果我……不再用沈叙白的方式,只是作为一个……犯错的人,一个想要弥补的人,慢慢来呢?一点一点,让你看到我的改变。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
林薇的手停在门上,没有回头。
“沈叙白,有些错,不是等待和改变就能挽回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最终的判决,“就像碎了的镜子,即使用最好的胶水粘合,裂痕也永远都在。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慢慢来’的可能了。”
她拉开纸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茶寮内,只剩下沈叙白一人。
铁壶中的水早已沸过,蒸汽无声地弥漫。那杯他亲手为她斟的茶,已然凉透,金黄透亮的茶汤表面,凝着一层黯淡的、冰冷的油光。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很久,很久。
直到侍者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轻声询问是否需要续水,他才恍然惊醒般,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
掌心下,一片潮湿的滚烫。
那不仅仅是挫败。
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认知——他或许,真的已经永远失去了靠近她们的资格。
窗外,梧桐叶子一片片凋落,被萧瑟的秋风吹得四散零落。
小剧场:风铃的余音
(林薇走出“觉庐”,冷风扑面,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寂静的梧桐小径慢慢走着,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沉闷的钝痛。刚才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力气,也撕开了她一直试图掩饰的伤口。)
(手机震动,是念念用儿童手表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孩子软糯欢快的声音响起:“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阿姨给我做了小熊饼干,我留了最好看的一块给你哦!”)
(林薇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女儿的声音,眼眶忽然一阵酸涩。她仰起头,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为了念念,她必须更坚强,更冷酷。)
(“觉庐”檐角的风铃,又被风吹动,叮咚作响,声音空灵而寂寥,一直传到很远,像是在为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谈判,敲响最后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