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像一层被雨水洗过的薄纱,透过病房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条平行的、苍白的光带。雨在半夜停了,窗外的城市仍带着潮湿的寒意,但天空的颜色终于从墨黑转向灰蓝,像是终于肯给人一点喘息的缝隙。
念念的高烧在清晨时分开始缓慢下降。护士每一次来测量体温,数字的微小变动都像在林薇紧绷的神经上拨动琴弦:39度5、39度2、38度8……每降一点点,她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却又不敢真正放松——肺炎这两个字像影子一样,始终贴在她的意识边缘。
小家伙睡得并不安稳。咳嗽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涌上来,把她从浅眠里拽醒。她会皱着小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地喊“妈妈”。林薇便把她抱起来,轻轻拍背,喂几口温水,低声哄着,直到她呼吸慢慢顺下去,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念念的小脸依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但呼吸的急促感似乎减轻了些,至少不再像昨晚那样喘得让人害怕。
陈主任带着团队来查房时,林薇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主任俯身听肺音,指尖敲在听诊器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下都让林薇的心跟着收紧。看完最新的血象报告,陈主任才抬眼,语气沉稳:
“感染指标还在高位,但抗生素已经起效了,体温趋势是好的。肺炎诊断基本明确,需要继续住院抗感染、雾化、支持治疗。孩子还小,恢复需要过程,家长要有耐心。这段时间注意隔离,避免交叉感染,陪护人员尽量固定,不要频繁更换。”
林薇一一记下,连声道谢。听到“趋势是好的”,她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能稍微落地,却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她太清楚,对孩子来说,肺炎的危险不在于某个瞬间的爆发,而在于变化的不可预测。
送走医生,她才有空真正看向自己。卫生间的镜子里,人影憔悴得几乎陌生: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皮肤发灰,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身上还穿着昨天从片场赶回时那套沾着泥点的衣服。她拧开冷水,掬起一把扑在脸上,冰凉的刺激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堆叠在一起,像一堆无法忽视的现实。大部分来自《春日迟》剧组:导演、制片、美术组同事都在询问她的情况和念念的病情,语气关切。李姐也打了好几个电话,留言说已经在协调剧组,让她安心照顾孩子,工作的事不急。
林薇先给李姐回了电话,声音比昨晚稳定许多,却仍带着疲惫的沙哑:“念念确诊肺炎了,在住院。我这边可能需要留一段时间。剧组那边……麻烦你继续帮我盯着,美术部分我尽量线上配合,实在不行就先让副手顶上。”
李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语气很稳:“你别管工作了,孩子最重要。剧组我来协调,你安心陪护。缺什么你跟我说,我让人送过去。”
挂断电话,林薇在剧组工作群里发了条消息,说明女儿突发肺炎住院,自己需要留在海市照顾,后续会尽量线上配合。消息刚发出,群里立刻涌来一连串慰问:“先照顾孩子”“工作不急”“有需要随时说”。导演甚至私聊她,说可以调整拍摄计划,先拍不需要她现场盯的戏份,让她别硬撑。
这些善意像一股温热的细流,悄悄缓解了她心头的沉重和孤立无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她有工作伙伴,有朋友,有能托住她的人。
然而,心底深处另一层更隐蔽的不安,并未因此消散。
沈叙白那条短信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那里。它精准得过分:病房位置、医生团队、后续保障……仿佛她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视线之内。那种“知晓”和“安排”让她背脊发凉,像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把路铺好了——而她最厌恶的,恰恰是这种不由分说的掌控感。
上午十点左右,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林薇以为是护士,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白大褂,而是周铭。
他比平时更低调,深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大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像在抵御这城市残留的湿冷。他手里没有捧文件,也没有拿任何显眼的礼盒,只提着一个低调的保温袋,袋面印着某五星酒店的logo,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柔软的颈枕,以及一小包一次性口罩和消毒湿巾。
“林小姐,早。”周铭的声音一如既往恭敬平稳,只是眼下也带着疲惫的痕迹,“沈总吩咐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把保温袋往前递了递,“这是酒店厨房准备的病号餐,清淡、易消化,适合儿童和陪护家属。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您看看是否需要。”
林薇没有接。她站在门口,像一道拒绝任何人进入的防线,目光冷淡而锋利:“谢谢沈总好意。不过不需要。医院有营养餐,我们自己也能准备。”
周铭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把保温袋放到门边的矮柜上,动作很轻,像怕发出一点声音吵醒孩子。“东西放在这里,您随意处理。”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林薇,极快地、担忧地瞥了一眼病床上熟睡的念念,又迅速收回,像怕被她捕捉到任何不该有的情绪,“沈总很担心念念小姐的情况。陈主任那边,沈总也一直保持沟通。医疗方面您尽可以放心,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不必了。”林薇的声音更冷,“念念是我的女儿,我会负责。请转告沈总,他的‘关心’我们承受不起,也请不要再通过任何方式介入我们的生活。这是最后一次。”
周铭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为难,但他终究没有辩解,只是微微躬身:“话我会带到。林小姐,您也保重身体。”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很快,像完成了一项并不轻松的任务。走廊里传来电梯门开合的轻响,随后归于寂静。
林薇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起伏了一下,却忍住了没有发作。她走到矮柜旁,看着那个刺眼的保温袋和颈枕,心里像被什么硌着。她伸手打开保温袋,里面是分装好的粥品、小菜和汤水,甚至还有一小份做成兔子形状的苹果泥——显然是给念念准备的。餐盒保温效果极好,摸上去还带着温热。
她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整个保温袋连同里面的食物一起扔进了病房角落的垃圾桶。颈枕也被她塞进储物柜最底层,像把某种不该存在的“关怀”强行从生活里摘除。
眼不见为净。
她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尤其是这种带着施舍意味、又暗含掌控的体贴。她宁可自己累一点、麻烦一点,也要把生活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里。
中午,念念醒了一次,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她靠在林薇怀里,眼睛半睁半闭,像一只虚弱的小猫。林薇喂她喝了小半碗医院送来的白粥,又哄她把药吃下去。小家伙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依赖地贴着妈妈,小手紧紧抓着林薇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妈妈就会消失。
“妈妈不走……”她闭着眼睛,含糊地嘟囔。
“妈妈不走。”林薇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妈妈一直在这儿陪念念。念念乖乖吃药,乖乖睡觉,很快就好了。”
下午,阳光终于短暂穿透云层,给病房带来一丝暖意。念念又睡着了。林薇坐在床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一些紧急的工作邮件:场景陈设的微调、道具材质的确认、后续几场戏的色彩参考……她不能完全抛下剧组,但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沉浸在工作里,时间过得快了些。傍晚时分,阿姨来替换她,让她去吃点东西,顺便回公寓拿些念念和她自己的换洗衣物。
林薇没有开车。医院离公寓不远,她想走回去,透口气,也想让自己从病房那种紧绷的空气里短暂抽离。冬日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街灯次第亮起,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薄毛衣,外套忘在了病房。
她加快脚步。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甜品店时,橱窗里暖黄的灯光和精致的蛋糕让她脚步微微一顿。念念喜欢吃这家的芒果布丁——等她病好了,可以买给她当奖励。想到这里,她心里浮出一点微弱的甜,像在漫长的黑夜里看到一盏小灯。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过。车牌号有两位数字她记得很清楚——曾经在某个场合,她见过无数次。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辆车的气场太熟悉,熟悉得让人无法忽视。
车子开得不快,经过她身边时,似乎有刹那的凝滞,随即又加速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转角。
是沈叙白的车吗?还是只是相似?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烦躁。是错觉,还是他又在“看着”?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自己的生活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连呼吸都不自在。
她甩甩头,把这些无谓的猜测抛开,快步走向公寓。不管是不是他,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想拿好东西,立刻回到念念身边。
回到医院时,天已黑透。病房里很安静,念念还在睡。阿姨说下午醒过一次,喝了点水,没再发烧。林薇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温度似乎正常了,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了一点。
这一夜,她几乎没合眼。她把椅子挪到床边,时刻留意念念的呼吸和动静。小家伙偶尔咳嗽,她就轻轻拍背;睡得不安稳,她就握住小手低声安抚。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只有病房里仪器微弱的绿光和护士偶尔巡房的脚步声,像在黑暗里提醒她:生活仍在继续,危险也并未走远。
凌晨时分,护士来量体温,数字终于稳定在正常范围。念念睡得踏实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林薇靠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敢稍稍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开门声,还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一个激灵惊醒,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门口空无一人。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一片方形的光斑,安静得近乎诡异。
是护士查房吗?还是……
她起身,轻轻走到门边,透过玻璃向外望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护士站亮着灯,偶尔有推车经过的轮子声,很快又消失。一切如常。
是幻觉吧。她太累了。
回到床边,她重新坐下,握住念念的小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门。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被窥视的不安,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沈叙白……
你到底,想怎样?
小剧场:深夜走廊
(凌晨两点,儿科VIP病区走廊寂静无声,地毯吸走了所有多余的声响。暖色壁灯在地面投下一圈圈柔和的光晕,像给冰冷的医院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伪装。)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7号病房外。他没有穿白大褂,也没有拿任何探视用品,只穿着深色大衣,领口立起,像在刻意遮住脸。他站在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静静地、长久地凝望着里面。)
(病床上的小人儿睡得很沉,小脸终于退了潮红,呼吸均匀。床边,那个纤细的身影趴在床沿,也似乎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孩子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侧脸在壁灯的光里显得疲惫而脆弱,却仍旧倔强地撑着。)
(男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的痛楚、怜惜、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无力,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的目光在念念脸上停得很久,像要把这张脸刻进记忆里;又在林薇的手上停了一瞬,像想伸手去碰,却又在最后一秒硬生生忍住。)
(他来这里没有任何目的。不要求她原谅,不指望她回头,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出现过。他只是……想确认她和孩子都平安。想在她最狼狈、最需要支撑的时候,至少让自己知道:她们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巡夜的护士推着小车经过,疑惑地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深夜的访客:“先生,请问您找谁?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男人微微一动,收回目光,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他对护士极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解释自己是谁。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护士疑惑地看了一眼7号病房紧闭的门,又看了看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背影透着孤寂与沉重的男人,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她的巡夜。VIP病区,总有些身份特殊的访客和故事,不是她该过问的。)
(走廊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壁灯的光晕,像一圈圈无声的回响,留在空荡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