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饭。
他说得轻巧——用昨天剩的,粒粒分明,蛋要裹在饭上。
但这里没有隔夜饭。没有新鲜的鸡蛋。没有青豆、火腿、胡萝卜丁。没有葱。
只有昨天剩下的一小碗炒“下水”,油汪汪地凝结在碗底,还有半碗勉强可以称之为“饭”的东西——那是他用塑料袋装来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已经冷透发硬的白色米粒,粘连成坨。
以及一个鸡蛋。只有一个。蛋壳很脏,沾着稻草屑和可疑的污渍。
“蛋炒饭,”我父亲曾一边颠勺一边说,“是剩饭的救赎,也是厨子的试金石。”
火候差一秒,饭就软塌。油多一分,就腻。蛋液下锅的时机,决定它是裹着饭,还是自己结成一块块的絮。
而现在,我要用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剩菜”,一颗脏鸡蛋,和一堆冰冷的、毫无生命力的饭坨,做出一份“粒粒分明”的炒饭。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提供“指导”。
“饭要先捏散。”男人坐在他的老位置,没有磨刀,也没有写字,而是看着我。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像监考老师。“用冷水抓,一粒一粒分开。不能湿,手上要感觉到每颗米的棱角。”
我照做。
把冷饭坨放进一个空碗里,滴入几滴珍贵的水——不能多,多了饭会烂。然后,我用手指,一粒一粒,把粘连的米粒分开。
这是个极度枯燥、需要耐心的过程。米粒冰冷,粘在指尖。我必须控制力道,重了会捏碎米心,轻了分不开。
一粒。一粒。又一粒。
时间在这种微观劳动中被拉成细长的丝。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尖那一点点触感上——米粒的硬度,表面的光滑或粗糙,彼此粘连的强度。
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饭终于从一坨变成了一堆相对独立的、冰冷的米粒。
“蛋。”他说。
我把那颗脏鸡蛋在水龙头下快速冲了冲,在碗沿磕开。
蛋黄很橙,几乎是红色的,比普通鸡蛋颜色深得多。蛋清粘稠,拉出长长的丝。这不是养殖场的鸡蛋。可能是土鸡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禽类的蛋。
我没问。
用筷子打散。蛋液在碗里旋转,颜色诡异。
“油烧热。”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先下饭。把饭炒热,炒到每一粒都在锅里跳。然后再从锅边淋蛋液。蛋液遇到热锅会立刻凝固,你用铲子快速划散,让它变成细丝,裹住饭。”
他说得清晰、准确,像一个资深厨师在传授诀窍。
我点火。锅烧热。倒入油——他今天给的油似乎比平时多一点点。
油热到微微冒烟时,我把那碗冰冷的、一粒一粒分开的饭倒进去。
“滋——”
米粒遇到热油,并没有立刻跳动。它们太冷了,需要时间。我用锅铲背面,轻轻按压,拨散,让每一粒米都接触到热锅。
慢慢地,米粒开始变热,表面的水分蒸发,变得干爽。它们在锅里滑动,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是现在。
我把打散的蛋液沿着锅边,缓慢地、均匀地淋下去。
橙红色的蛋液遇到滚烫的锅壁,瞬间凝固,变成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膜。我用锅铲快速划炒,把蛋膜打散,变成无数细碎的金黄色丝絮。
这些蛋絮在热气和油温中,准确地、几乎是自动地,附着到每一颗滚动的米粒上。
金色的丝,裹着白色的米。
锅里开始跳动。米粒真的在跳,因为足够干爽,因为油温正好,因为蛋絮提供了额外的轻盈。
我快速颠勺。让所有材料在空中翻飞,混合,受热均匀。
最后,我把那碗凝结的“剩菜”倒进去——主要是些肠段和碎组织,在昨天的炒制后已经缩得很小。它们在热锅里迅速回温,释放出油脂和味道。
翻炒。混合。
出锅。
我把炒饭盛进一个碗里。金黄色的蛋丝均匀地裹着每一粒米饭,深褐色的“配料”点缀其间。米粒分明,干爽,在碗里堆成松软的一团。
没有葱,没有其他任何点缀。
只有最基础的:饭,蛋,以及那些东西。
我端着碗,走向他。
他接过,没有立刻吃。而是先看。
看米粒是否真的分开,看蛋是否均匀,看颜色,看整体的干爽程度。
然后,他拿起我放在碗边的一把旧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咀嚼。
很慢地咀嚼。
我能听见米粒在他牙齿间被咬碎的声音,很轻,但密集,像细微的雨点落在瓦片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咽下去。
又舀了一勺。
吃了三口后,他放下勺子。
“饭捏得不够散。”他第一句评价,“还有小坨。炒的时候没完全分开。”
“蛋,”他顿了顿,“裹得还行。但油多了点。蛋炒饭,油要正好,多一分腻,少一分干。”
“火候,”他最后说,“总体可以。饭是热的,蛋是香的。”
他把碗递还给我。
“你自己吃。”
我愣了一下。
“吃完。”他说,“然后告诉我,哪里还能改进。”
他靠回墙上,看着我。眼神平静,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
我端着那碗炒饭,站在原地。
米饭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带着蛋香和那股熟悉的、我已经开始被迫习惯的复杂肉味。
我的胃在抽搐。
但我知道,这不是商量。
我拿起勺子。
舀起一勺。
送进嘴里。
咀嚼。
米粒在我嘴里爆开。它们被炒得恰到好处,外层微脆,内里还保留一点软芯。蛋丝的香气很足,带着油脂的满足感。然后,是那些“配料”的味道——更浓烈,更具侵略性,瞬间占据所有味蕾。
我强迫自己继续咀嚼。
分析。
“饭……”我咽下第一口,声音干涩,“冷水抓的时候,可能水还是多了点。或者……捏的时间不够。”
“嗯。”他应了一声。
“油……”我又吃了一口,仔细感受,“是多了。吃到第三口,喉咙里有点腻住的感觉。”
我说着这些话,嘴里还含着那口饭。
饭是热的。我的舌头是麻的。
“还有吗?”他问。
我舀起第三勺,这次专门舀了有“配料”的部分。咀嚼,感受。
“昨天的‘下水’……”我停顿了一下,“回锅之后,缩得更厉害了,口感有点韧。如果先单独回一下锅,可能会好点。”
我说完了。
碗里还剩一半。
“继续吃。”他说。
我继续吃。
一勺,一勺。
机械地咀嚼,吞咽。
分析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本身。
饭是温的。蛋是香的。那些东西是存在的。
我吃完了最后一口。
放下碗,勺子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碗洗干净。”他站起身,走向铁门。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明天,”他说,“休息。”
我看着他。
“你自己练。”他说,“材料在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晚上回来尝。”
他推门出去。
锁舌扣合。
地下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我嘴里,那碗炒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滋味。
我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
低头,看着水流。
然后,我缓缓地、缓慢地,卷起了舌头,用上颚,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刮过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
感受那些残留的米粒。蛋絮的碎屑。油脂的薄膜。
以及更深处的、已经渗入味蕾的、关于这顿饭的一切记忆。
我闭上眼。
水声哗哗。
而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从今天起,
我再也尝不出,
一粒正常的米饭,
该有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