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奶奶那佝偻的身影和衣衫褴褛的模样就深深印在脑海。
她唤我“赔钱货”“小杂种”“野种”……每一个词都似尖刀，一次次划在我心上。
六岁那年，妈妈死了，上吊死的。黑漆漆的房梁上，一条白绫横在那里。她的双眼瞪得圆圆的，嘴巴微张，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石头，手背和额角还有未散的淤青。
几个大汉把她从房梁上取下来时，我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旁。“妈妈，你起来好不好？”我带着哭腔喊她。奶奶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滚回房间去，别在这儿流马尿！”我握着妈妈的手，那手凉得渗人，寒意仿佛直钻骨髓。
旁边一个大汉小声嘀咕：“怕是昨天晚上就断气了。”奶奶悄悄叮嘱他们：“他忠二哥，强子还没回来，这事传出去不光彩，麻烦你们今晚帮我把她拖出去埋了。”
忠二哥他们专替人抬棺捞尸赚死人钱，这活在农村被认为是会折阳寿的，一般人不愿干。
忠二哥翻了翻黄历说：“婶子，草草下葬怕是不吉利，要不置副棺材，买点香蜡烛纸，放上一两天，后天一早我们过来出柩，你看行不？”
“那……这……行吧！”奶奶极不情愿地答应了。走时忠二哥还特意叮嘱我：“闺女，多给你妈烧点纸钱，让她好走些。”
奶奶半点伤心都没有，大概她只是觉得妈妈不该这样死，丢了王家的脸，还给她添了麻烦。
我就这样守着妈妈，她的脸被白布盖着，像睡着了似的。奶奶应该是出去买棺材了。
妈妈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死的呢？大概是我出生以后吧，只因为我不是个儿子？可我也是她的女儿啊，为什么就舍得下我？也许是因为爸爸吧！他经常喝酒赌博，整夜不回家，回来时醉醺醺的，稍不如意就打我妈。
妈妈长得漂亮，可惜没读过书。听奶奶说她娘家很穷，像是被她爸妈强行嫁过来的。爸爸整整大了妈妈二十岁，听说奶奶花了一笔大额彩礼，“两千块。”那时两千块可是一笔巨款，够穷苦人家过好些年了。
奶奶家的钱是祖上传下来的，地多，到他们这辈卖得差不多了，应该说是被不争气的爸爸败得差不多了。
下午的时候，奶奶带着棺材回来了。入殓时他们不让我看，奶奶就让我去把牛牵回来。四处不见爸爸的身影，我就去村口老张家找他，他肯定又在那儿打牌。
路过村口，遇见正在洗衣服的刘婶婶，她见我往村口去，便问：“丫头，又去找你爸呀？”我点了点头。果然，还没进屋就听到爸爸吆喝：“哎呀……这把又输了，再来……再来……今天我非得赢回来！”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妈妈都死了，他居然还能在这儿打牌。
“爸！”我在门口愤声喊道。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是我，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也没应声。
“爸！”我又叫了一声，他还是不应。
“王大强，你媳妇死了！”我愤怒地朝他吼道。
他愣了几秒，放下手中的牌朝我走来，给了我一巴掌：“小崽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捂住火辣辣的脸：“我没胡说，你媳妇死了，上吊死了，就是你把她逼死的！”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走，回去！”也不管我疼不疼，脚上的伤还是三天前他打的。
到家时妈妈已经被安置在棺木里了，王大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屋里去了。棺材放在凳子上，很高，我个子矮，看不见她的脸了。可我想再看她一眼，我一点都不怕，昨晚睡觉时她还给我哼歌呢。她给我说了很多话，一开始没哭，后来又哭了，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如果知道我肯定不睡觉。如果我好好看着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坐在门口，想着昨晚妈妈说的话：“丫头，妈这辈子命苦啊！没生在好人家，十四岁就被你外公逼着嫁到他们王家。我以为只要我真心对他，就能换来好日子，可我错了。你爸每天喝酒赌博，一回来就打我，这样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了！我好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曾以为这里是我家，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本来我该有几个弟弟或妹妹的，可爸爸三天两头打妈妈，导致她流产好几次，最后怀不上孩子了。几天前夜里，爸爸喝完酒回来，又对妈妈动手动脚，妈妈像是身体不舒服拒绝了他，结果又遭一顿毒打。我闻声而去，想扶她，爸爸一棍子打在我腿上，这几天我走路都疼。
这两天，我跪在妈妈灵前给她烧了好多纸。她就那样躺着，不说话，也不给我唱歌，不管我饿不饿，困不困，冷不冷……奶奶叫我去吃饭，第一次觉得她做的饭难吃，简直难以下咽。我想吃妈妈做的拌饭、汤面，我能吃好几碗呢！想着想着，眼前一片模糊……
梦里，妈妈又给我唱了我最爱听的歌谣，做了我最爱吃的拌饭和汤面，好香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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