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奶很腥，林静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王俊凯却喝得很自然，一碗见底，又要了第二碗。
“习惯就好。”他说，眼睛弯了弯，“像第一次喝豆汁。”
“你喝过豆汁？”
“拍戏的时候，角色需要。”他抽出纸巾擦嘴，动作随意得像任何一个普通游客，“其实不难喝，就是需要勇气。”
林静小口啃着青稞饼，眼睛盯着碗沿。老板娘在厨房里忙活，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藏语，听不懂。这个早晨平静得诡异，像暴风雨前虚假的安宁。
“你今天走吗？”他忽然问。
“下午的火车。”她说。
“回西安？”
“嗯。”
“然后呢？继续旅行，还是回家？”
她沉默。这不是她计划中的对话。按照计划，她应该在日出后就收拾行李悄悄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
“还没想好。”她说。
“我也是。”他笑了，“经纪人催我回去，说有个代言要谈。但我买了明天的票。”
她抬眼看他。他托着腮，看向窗外，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明天？”她问出口就后悔了。不该问的，不该让对话深入。
“想多待一天。”他转回头看她，“茶卡这地方，待久了会上瘾。白天白得刺眼，晚上黑得纯粹，星星多得不像真的。像个……隔离舱。把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隔开了。”
她懂这种感觉。就像她那个永远安静的安全屋，那个只有她和“系统”的深夜世界。但她的隔离舱是自找的，而他的，是无数镜头和目光硬生生凿出来的。
“你的照片，”她岔开话题，“发微博吗？”
“不发。”他摇头，“有些东西，自己留着看就好。发出去就变味了。”
“变味？”
“嗯。会有人分析你为什么要拍星空，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恋爱了，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一张照片，几句话，被拆解成无数种可能。累。”
她想起“星辰轨迹”发过的那些照片。每一张都被粉丝逐帧分析，试图从角落的倒影、模糊的背景、甚至光影的角度里，解读出拍摄者的心情，猜测她的身份。
原来站在光里的人，也有同样的疲惫。
“那你为什么还……”她想问为什么还要当明星，但没问出口。
他似乎听懂了，笑了笑：“因为喜欢啊。喜欢唱歌，喜欢演戏，喜欢站在舞台上的感觉。累是累，但值得。”
喜欢。多么简单又沉重的理由。
她喝完最后一口牛奶，站起身：“我上去收拾东西。”
“嗯。”他没抬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什么。
她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那里坐着，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塌着，像卸下了某种重担。清晨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他整个人框在里面，像个孤独的标本。
房间很小，十分钟就收拾完了。她检查了一遍，没有落下任何东西，连一根头发都仔细捡起。床铺整理得像是从未有人睡过。然后她坐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转经筒。
黄铜的，很旧了，边缘有些磨损。她轻轻转动它，里面的经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据说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诵了一遍经文。
她转了十次，二十次，一百次。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像某种仪式。
手机震动，是零发来的静默模式下的紧急警报——只有生命危险时才会触发。她点开，只有一行字：“检测到高概率暴露风险。建议：立即撤离。”
她关掉警报，把转经筒放进行李箱夹层。然后拎起箱子，下楼。
一楼大厅，王俊凯已经不在了。老板娘在擦桌子，见她下来，比划着说：“他，出去了。给你，这个。”
老板娘递过来一张纸条，对折着，上面用藏文和汉字写着：“一路平安。”
是王俊凯的字，她认得，在那些签售会的照片上见过无数次。
“谢谢。”她把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
“他是个好人。”老板娘用生硬的汉语说，“昨天帮我修炉子。明星，没架子。”
林静点点头，推门出去。风依然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她拖着箱子往镇上的汽车站走，盐粒打在脸上，微微的疼。
汽车站很小，只有两班车，一班去西宁，一班去更远的德令哈。她去西宁的窗口买了票，下午两点发车，还有四个小时。
候车室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戴上耳机，里面是王源新歌的钢琴版纯音乐。闭上眼睛，世界只剩下风声和旋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没睁眼，往旁边挪了挪。
“你也去西宁？”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睁眼。王俊凯就坐在她旁边，戴着口罩和帽子，但那双眼睛，她认得。
“你怎么……”她下意识想站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臂。
“别紧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去西宁，晚上的飞机。”
“你不是说明天的票？”
“改签了。”他松开手，靠回椅背上，“经纪人催得紧。”
候车室很吵，婴儿的哭声，男人的吆喝，广播里含混不清的报站。但在这个角落，空气却像凝固了一样。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什么？”他转过头看她，眼睛在帽檐下弯了弯，“我就是个普通乘客，你也一样。”
她低下头，手指捏着衣角。转经筒在行李箱里，那张纸条在钱包里，都在发烫。
车来了。人群开始涌动，往门口挤。她站起身，拎起箱子。他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检票，上车。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他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然后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你的座位是这里？”她问。
“嗯，刚好挨着。”他摘下口罩，对旁边好奇打量的大妈笑了笑，大妈立刻脸红着转回头去。
车子发动，驶出小镇。窗外的盐湖渐渐远去，变成天边一条白色的细线。车厢里放着嘈杂的民歌，有人开始打牌，有人吃泡面，气味混杂。
“你晕车吗？”他忽然问。
“不晕。”
“我有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倒出两颗，一颗放进自己嘴里，一颗递给她，“含着会好点。”
她接过，糖是绿色的，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化开。
“谢谢。”
“不客气。”
车子颠簸在高原公路上，远处的雪山连绵不绝。他们没再说话，各自看着窗外。她假装睡觉，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隔着一个扶手，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他的呼吸很轻，偶尔会咳嗽一声，大概是被灰尘呛到。
四个小时的车程，像四年一样漫长，又像四秒一样短暂。她希望这条路永远开不到头，就这样一直颠簸下去，在嘈杂的车厢里，在薄荷糖的清凉里，在三十公分的距离里。
但路总有尽头。
西宁到了。车子驶进客运站，人群开始骚动。她睁开眼，发现他也醒着，正看着窗外西宁的高楼。
“到了。”他说。
“嗯。”
他们随着人流下车，取行李。站在客运站外的广场上，天已经快黑了。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和茶卡的星空截然不同。
“你怎么走？”他问。
“火车站。”
“我打车去机场。”他看了眼手机，“要不……一起？先送你去火车站。”
她摇头：“不顺路。我自己去。”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出租车排着队等在路边。他走向第一辆，拉开车门，又回头看她。
“林静。”他叫她的名字。
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一路平安。”他说完，钻进车里。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的光河里。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箱子，嘴里还有薄荷糖残余的清凉。风很大，吹得她眼睛发涩。
手机震动，零的警报又来了：“高概率暴露风险已解除。原因：目标人物主动放弃追踪。”
她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拖着箱子，走向火车站。
深夜，火车硬卧车厢。她在上铺，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火车在铁轨上摇晃，发出规律的哐当声。
她掏出钱包，拿出那张纸条。“一路平安”，四个字，他的笔迹。
然后她打开行李箱，拿出那个转经筒。在昏暗的灯光下，黄铜泛着温润的光。她轻轻转动它，沙沙声被火车的噪音淹没。
她知道，游戏结束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了更多。但他选择了“主动放弃追踪”。为什么？是怜悯？是感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温柔？
手机亮起，是“系统”重新连接后的第一条消息：“幽灵协议已终止。欢迎回来，林静。”
她没有回复，而是点开了那个加密相册。里面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茶卡的日出，金色光芒中他回望的身影。一张是客运站外，他钻进出租车前的最后一瞥。
她看了很久，然后把两张照片拖进一个新建的文件夹，命名为“盐湖”。
然后，她打开“星辰轨迹”的账号，登录。
四个月来的第一条原创微博。没有图片，没有定位，只有一句话：
“风过盐湖，不留痕迹。但风记得湖，湖记得风。”
发送。
评论区瞬间爆炸，但她没有看。她退出账号，关机，把手机塞到枕头下。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笼罩一切。只有车窗外的信号灯偶尔闪过，在脸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她闭上眼睛，转经筒握在掌心。
茶卡很远，西宁很远，他也很远了。但薄荷糖的清凉还在舌尖，那张纸条还在钱包里，那两句对话还在耳边回响：
“你相信世界上有守护天使吗？”
“也许……守护天使不需要被看见。能被守护，就已经是回报了。”
是啊，能被守护，就已经是回报了。
而现在，轮到她了。轮到她这个守护天使，去接受那份沉默的、温柔的、不留痕迹的守护。
火车继续向前，载着她，也载着那个黄铜转经筒，穿过高原的夜，向着重庆，向着那个叫林静的、普通的高三女生的生活，驶去。
而某个城市的机场里，一架飞机正准备起飞。头等舱靠窗的位置，王俊凯看着窗外跑道上的灯光，手里也握着一个同样的转经筒——他买了两个，一个送出去了，一个留给自己。
他轻轻转动它，沙沙声被引擎的轰鸣掩盖。
然后他打开手机，点开特别关注。置顶的账号，“星辰轨迹”，刚刚更新了。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嘴角有很淡的笑意，像茶卡的日出，金色，温暖，转瞬即逝。
飞机滑行，加速，抬头，冲进夜空。
地上，火车在铁轨上摇晃。
天上，飞机在云层中穿行。
两条线，短暂相交，又各自延伸，消失在黑夜的两端。
但有些东西留下来了。像盐湖上的脚印，风一吹就没了，但踩上去的人记得，盐湖也记得。
风过无痕。
但风记得湖，湖记得风。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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