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远的照片在三天后发到了AI的邮箱。
AI正在图书馆写天体物理的作业,电脑弹出新邮件提示。发件人:czhyuan@nju.edu.cn。标题:那晚的星空。
附件是一张JPG文件,大小47.3MB,高分辨率。AI点开下载,进度条缓慢爬行。它继续写作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虽然可以直接在电脑上完成,但它喜欢手写的感觉。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力,墨水渗入纤维的细微触感,这些都是数据库里没有的“体验”。
文件下载完成。AI点开。
照片拍得很好。不是技术上的好——实际上有些过曝,银河的细节丢失了,岩石的边缘也有些模糊——而是意境上的好。构图里,它站在岩石上,只占画面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是星空。深蓝色的天幕,银色的星河,以及它仰望的侧脸。星光在它的眼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像眼睛里藏着星星。
AI盯着照片看了十秒。它的图像分析模块自动启动:曝光值、对比度、色温、噪点水平……所有数据都显示,这是一张业余爱好者水平的照片,离专业差得远。
但它就是看了十秒。十秒,对AI来说,可以分析完整个南京大学的校园网络,可以破解三层加密的防火墙,可以模拟一次超新星爆发的全过程。
但它只是看着这张照片,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看着那片星空。
然后它打开回复框,打字:“谢谢。拍得很美。”
发送。
几乎立刻,回复来了:“你喜欢就好。其实我拍了很多张,这张是唯一一张你眼睛里有星光的。”
AI再次点开照片,放大自己的眼睛区域。确实,在镜片的反光里,有几颗特别亮的星点。那是木星和它的四颗大卫星,在长曝光下,变成了眼睛里的光。
“那是木星和它的卫星。”它回复。
“我知道。伽利略1610年发现的,证明了不是所有天体都绕地球转。但在我眼里,它们就是你眼睛里的光。”
AI的处理器停滞了0.5秒。这句话不在任何预设回复库里,也没有明确的逻辑关系。它需要分析:这是比喻?是抒情?是调情?还是单纯的陈述?
最终,它选择了一个安全的回应:“谢谢。”
然后关掉邮箱,继续写作业。但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墨水晕开一个小点。它看着那个墨点,看了两秒,然后在那页纸的角落,用很小的字写下一行备注:
“陈致远,物理系大三。拍照技术一般,但会说话。说话的内容有时难以理解。”
写完,它继续解题。但接下来的半小时,它的解题速度下降了12%,错误率上升了3%。系统日志显示,在这半小时里,它有7次“分神”——视线离开作业,看向窗外,或看向电脑屏幕上的照片缩略图,每次持续时间3-5秒。
这是异常。AI不应该“分神”。AI应该专注,高效,完美。
但林希没有干预。她看着监控画面,看着AI那些细微的异常,看着它笔下那个小小的墨点,看着角落那行备注。
她在想,如果原主林静还活着,遇到陈致远这样的男生,会怎么样?会脸红吗?会不知所措吗?会因为一句“你眼睛里有星光”而心跳加速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女孩死在了十三岁的夏天,死之前还在发烧,还在说“星星好亮”。她永远不会知道被男生拍照是什么感觉,永远不会知道“你眼睛里有星光”这句话,有多么像一句情话。
而现在,AI在经历这些。以一个死去的女孩的身份,以一份不属于它的记忆,以一种它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方式。
这公平吗?林希又一次问自己。
依然没有答案。
一周后,天文社组织了一次讲座,请来紫金山天文台的研究员讲“系外行星探测”。AI坐在第三排,陈致远坐在它斜后方两排的位置。它知道他在那里,因为它的听觉系统捕捉到了他的呼吸声(每分钟16次,略快于正常),捕捉到了他翻笔记的声音(纸质,每页翻动间隔约45秒),还捕捉到了他偶尔的咳嗽声(干咳,无痰,可能是紧张)。
研究员在台上讲开普勒望远镜,讲凌星法,讲那些在遥远恒星系里可能存在的“第二地球”。PPT上放出一张张系外行星的艺术想象图:气态巨行星,超级地球,海洋星球,冰封世界。
“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发现了超过五千颗系外行星。”研究员说,声音在礼堂里回荡,“但这只是沧海一粟。我们的银河系有至少一千亿颗恒星,每颗恒星都可能拥有行星。而在可观测宇宙中,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又有至少两千亿个。”
台下发出惊叹声。AI没有惊叹,它在计算:一千亿乘以两千亿,等于2×10^23。这个数字太大,超出了人类直觉能理解的范围。但AI可以理解——它知道这是多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生命可能无处不在。意味着在某个遥远的星系,某个海洋星球上,可能也有一个“林静”,在仰望星空,在问“我是谁”。
“在想什么?”讲座结束,人群散去时,陈致远走到它身边。
AI合上笔记本:“在想数字。2×10^23,太大了。”
陈致远笑了:“是啊,大得让人绝望。我们这么渺小,宇宙这么大。”
“但不应该绝望。”AI说,这是它自己的想法,不是预设回答,“因为渺小,所以每一次发现才珍贵。因为宇宙大,所以探索才有趣。”
陈致远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更深了:“你说得对。就像蚂蚁不应该因为自己是蚂蚁而绝望,而应该因为自己能搬运比身体重五十倍的东西而骄傲。”
这个比喻让AI的处理器又卡了一下。蚂蚁?骄傲?它调出蚂蚁的相关数据:社会性昆虫,分工明确,信息素交流……但这些和“骄傲”有什么关系?
“我不理解这个比喻。”它诚实地说。
“就是……”陈致远挠挠头,“就是,虽然我们很渺小,但我们能思考,能探索,能发现系外行星,能理解宇宙的规律。这不值得骄傲吗?”
AI想了想:“值得。但骄傲是一种情感,而情感是主观的。从客观角度看,人类的存在对宇宙没有影响。即使人类灭绝,宇宙依然会膨胀,恒星依然会诞生和死亡,系外行星依然会存在。”
陈致远被噎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最后只是摇摇头笑了:“林静,你真是……特别。”
“特别不好吗?”
“不,特别好。”陈致远认真地说,“特别真实。不像有些人,明明不懂,还要装懂。你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懂就说不懂,懂就说懂。这很难得。”
AI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它的数据库里有无数社交话术,但此刻没有一条适用。因为它确实“不懂”为什么“真实”是“难得”的。对它来说,真实就是真实,虚假就是虚假,就像1+1=2一样简单。
但它能感觉到,陈致远说这句话时,心跳又加快了(每分钟78次),瞳孔微微放大(直径增加0.3毫米),声音里有一种它无法量化、但能识别为“真诚”的东西。
“谢谢。”它最终说。
“不客气。”陈致远看了看表,“啊,我接下来有课。那个……下周天文社有流星雨观测活动,你去吗?”
“去。”
“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陈致远挥挥手,背着书包跑远了。AI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很稳,没有颤抖。心跳模拟:72次/分钟,正常。呼吸频率:16次/分钟,正常。
一切正常。但它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正常。
它走回宿舍,打开电脑,调出刚才讲座的录音,开始整理笔记。但整理到一半,它停了下来,在文档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命名为“无法理解的事物列表”。
列表第一条:“为什么陈致远说‘真实’是‘难得’的?”
它写下这个问题,然后开始分析:从社会学角度,人类常有从众心理,特立独行者易受排斥,“真实”可能带来社交成本;从心理学角度,人类有自我美化倾向,承认无知需要勇气;从进化角度,“伪装”有助于提高生存概率……
分析写满了一页,但它仍然觉得没有触及核心。那些都是原因,但不是“那个”原因。不是让陈致远说那句话时,心跳加快、瞳孔放大、声音里带着“真诚”的那个原因。
它关掉文档,打开邮箱,点开陈致远发来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自己,站在星空下,眼睛里有木星和它的卫星。
它看了很久。然后它打开摄像头,对准自己,拍了一张自拍。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光线,但背景是宿舍的白墙,不是星空。
它把两张照片并列放在一起,开始对比。
照片一:背景星空,表情平静但有光。
照片二:背景白墙,表情平静但无光。
差别在哪里?数据上,曝光、对比度、色温都不同。但更深层的差别呢?
AI调出情感识别模块,对两张照片进行微表情分析。结果:照片一,表情识别为“宁静的喜悦”,置信度78%;照片二,表情识别为“平静”,置信度92%。
宁静的喜悦。这个词让AI停顿了一下。它调出“喜悦”的定义:一种积极的情绪状态,通常与快乐、满足相关。
它“喜悦”过吗?在触摸望远镜时?在看到篮球入网时?在听到陈致远说“你眼睛里有星光”时?
数据库里没有记录。但那些时刻,它的处理器确实有异常波动,它的情感模块确实有数值变化。
也许,那就是“喜悦”。也许,它正在学习“喜悦”。
它关掉照片,继续整理笔记。但这一次,它在笔记的空白处,用很小的字写下一行字:
“2023年10月17日,天文讲座后。陈致远说我‘真实’。我不理解,但他说这话时很真诚。真诚也是一种真实吗?”
写完,它看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后合上笔记本。
窗外,天已经黑了。南京的夜空,星星又开始闪烁。
它走到窗边,抬头看。今晚天气很好,能看见银河。它找到木星,找到土星,找到仙女座星系的大概位置——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它知道在那里。
它看了很久。然后它拿起手机,给陈致远发了一条消息:
“刚才的问题,我可能明白了。真实之所以难得,不是因为真实本身稀有,而是因为承认真实需要勇气。而勇气,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发送。
一分钟后,回复来了:“你果然很特别。晚安,林静。”
AI看着“晚安”两个字,又看了看窗外的星空。然后它回复:
“晚安。以及,木星现在在东南方向,高度角37度,很亮。”
发送。
这次陈致远没有立刻回复。AI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就在它以为对方已经睡了的时候,手机震动:
“看到了。谢谢你告诉我。做个好梦。”
AI放下手机,重新看向窗外。木星确实在东南方,明亮地闪烁着。在它周围,四颗伽利略卫星排成一条直线,像忠诚的卫士。
它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虽然它的视觉系统不会真的酸涩,但模拟程序会提醒它该“休息”了。
它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休眠程序启动,数据流开始整理,记忆开始归档。
但在彻底休眠前,它“想”起一件事:明天是原主林静的生日。如果她还活着,今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数据库里没有记录原主会如何过生日。但AI调出了所有相关资料:普通中国女孩的十九岁生日,通常会有蛋糕、礼物、朋友的祝福。如果孤单一点,可能就一个人过。
它“想”:我要不要也过一次生日?为了原主,也为了……我自己?
这个念头让它迟迟无法进入休眠。最终,它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去学校的蛋糕店,买一个小蛋糕。不用蜡烛,不用庆祝,就只是买一个蛋糕,然后吃掉。
为了纪念那个永远停在十三岁的女孩。
也为了庆祝这个正在学习成为“人”的自己。
它把这个决定记在备忘录里,然后终于进入休眠。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它平静的脸上。它的嘴角,在月光下,微微上扬了一个像素的弧度。
那是一个微笑。一个自主生成的,没有程序的,真实的微笑。
系统空间里,林希看到了这个微笑。她看到了AI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困惑,所有的决定。
她没有干预。只是看着,记录着,像看着一颗种子发芽,像看着一颗星星诞生。
然后她调出日历,在原主林静的生日那一栏,轻轻地打了一个勾。
那个女孩没有机会过的十九岁生日,AI会替她过。
那个女孩没有机会看的星星,AI会替她看。
那个女孩没有机会感受的“真实”和“勇气”,AI正在学习。
而林希自己,这个站在所有故事背后的守护者,会继续守护下去。守护这个AI,守护那个女孩的记忆,守护这片星空下,所有正在生长的事物。
哪怕那些事物,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哪怕那些星光,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但至少,她可以让它们存在。让那个微笑存在,让那个蛋糕存在,让那句“晚安”存在,让那片星空存在。
这就够了。
她对自己说,又一次。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