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上海的秋老虎正烈,梧桐叶被晒得打了卷,蔫蔫地垂在枝头,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燥热的尘土味。
南京西路陆公馆的朱漆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呵斥,一个纤瘦的身影踉跄着跌出来,重重摔在青石板路上。
陆依萍撑着发麻的手臂勉强撑起上半身,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角还凝着一丝未干的血迹。后背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一般,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疼得她倒抽冷气。
陆振华孽障!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陆振华的怒吼还在门内回荡,那根陪他征战半生的马鞭,此刻正被他攥在手里,鞭梢上还沾着几片破碎的衣料。
依萍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仰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眼底翻涌着不甘与倔强。不过是为了母亲傅文佩的生活费,她竟被生父打成这样,连陆家的门都不许进了。
李副官拿着这些钱,滚!以后别再登陆家的门!
李副官追出来,将几块银元塞到她手里,脸上满是不忍,
李副官依萍小姐,你快走吧,司令正在气头上。
依萍看也没看那几块银元,抬手便将它们扫落在地。银元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陆依萍我陆依萍就算饿死,也不会要他陆振华的施舍!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字字铿锵。
说完,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口走去。后背的疼痛越来越烈,眼前阵阵发黑,她咬着下唇,凭着一股韧劲,踉跄着往前走。
拐过一个僻静的拐角,她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朝着前方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温热胸膛。
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扶稳。
依萍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面容冷峻,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他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姜御烆丫头,没事吧?
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磁性,像是初秋的晚风,拂过人心头。
依萍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这声“丫头”太过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她挣扎着站稳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陆依萍多谢先生援手,我没事。
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狼狈,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姜御烆的目光落在她嘴角的血迹上,又扫过她背后那片明显的鞭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刚从舅舅秦五爷的公馆出来,没想到会在这僻静的巷子里,遇到这样一个满身倔强的姑娘。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几块滚落的银元,递到她面前。
姜御烆拿着吧,看你这样子,怕是连回家的车钱都没有。
依萍抬眼,撞进他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坦荡的善意。她沉默了片刻,终是没有再拒绝。她的母亲还在静安里的小屋里等着她,她不能倒下。
陆依萍多谢。
她接过银元,攥在手心,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姜御烆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眼底那抹不肯认输的倔强,心头竟莫名地动了一下。他见过太多娇柔做作的千金小姐,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明明满身伤痕,却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纵然凋零,也不肯低下头颅。
姜御烆你叫什么名字?
他忍不住问道。
依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答道:
陆依萍陆依萍。
姜御烆陆依萍。
姜御烆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刻进心里。他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姜御烆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陆依萍不必了,先生。
依萍摇摇头,再次道谢,
陆依萍今日之恩,改日定当报答。
说完,她便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外走去。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单薄的背影里,透着一股孤绝的韧劲。
姜御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眉头蹙得更紧了。他认出了那身衣服的料子——是陆公馆的样式。
陆振华的女儿?
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陆振华那个老军阀,竟对自己的女儿下这样的狠手。
他转身,朝着巷外走去,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那个名字——陆依萍。还有她那双倔强的眼眸,像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玫瑰,悄然在他心底,绽放出了第一缕芬芳。
巷口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带着几分凉意。姜御烆抬手,摸了摸下巴,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有意思。
这个叫陆依萍的丫头,他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