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遍了所有抽屉,那把钥匙始终不见踪影。
母亲说她没动过,父亲则沉默地望着窗外。
我记得昨晚还放在床头,如今却空空如也。\
它不该就这样消失。
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冰得我一抖。我把伞甩在门边,信封袋倒过来拍了两下,水珠溅了一地,里面什么都没有。邮局那个穿蓝制服的女人明明说:“寄到了,签收人是你爸。”我还记得她低头看登记簿的样子,手指点着纸面,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我冲到床边,铁盒就摆在枕头上,盖子掀着,锁扣断了一半,像是被硬掰开的。我伸手进去,指尖只碰到一层灰。空的。
通知书不在。
我跪下来,掀开床单,脑袋钻进床底。木板缝里积着灰团和死蚊子,什么都没有。我又爬起来,拉开书桌最上层抽屉,试卷哗啦散了一地。我一张张翻,像是它会藏在《语文模拟卷三》后面,或者夹在数学错题本里。指甲抠进抽屉角落,刮出几粒灰尘和一小片布头——是我给妹妹缝校服时剪剩的边角料。
她穿着那件校服去报到了吗?还是……他已经替她烧了?
我喘不上气,胸口像压了块湿透的棉被。我转头看向外屋,父亲坐在小凳上,正仰头灌啤酒。电视里球赛正酣,解说员喊得嗓子劈了:“绝杀!绝杀!”他脚边堆着五个空瓶,玻璃反着绿光。
“通知书呢?”我站在门口,声音发紧,“是不是你拿了?”
他没回头,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遥控器按得啪啪响,换了个台。广告,洗衣粉女明星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你知道我去了一趟邮局?”我往前走了一步,地板吱呀了一声。
“哦。”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回来了。”
“有人签收了。工作人员记得。是你。”
他慢悠悠放下瓶子,抹了把嘴。“那又怎样?你以为你能读成?学费谁出?房子谁住?你现在出去打螺丝,一个月还能贴补家里两百。读三年大学,回来还不是扫大街?”
我站在那儿,喉咙里堵着什么,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我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华东师大中文系。我考了全省第七。我没作弊,没走后门,是我一科一科考出来的。”
他嗤了一声,终于转过头。灯光照在他脸上,眼白泛黄,眼袋浮肿。“全省第七?那你告诉我,第七能当饭吃吗?能给你弟弟娶媳妇吗?能让我退休后住上楼房吗?”
我没有弟弟。
我只有妹妹林晓雨。比我小两岁,脑子不算灵光,中考差了四十分。可她说想去市里读职高,你想办法吧。我就想办法。白天在学校,晚上捡废品,周末去餐馆刷盘子。三个月攒下一千二,全交了择校费。
她现在穿着新裙子,在亲戚家走来走去,笑得像个城里的姑娘。
而我,站在这里,看着这个男人,等着他亲口告诉我——他把我人生唯一的指望,随手交给了别人。
“你签字了。”我忽然明白过来,“你去邮局,签了我的名字,拿走了信。”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又拿起一瓶啤酒,拧开,仰头。
我冲过去,一把夺下瓶子,摔在地上。玻璃炸裂的声音惊得他猛地抬头。电视里正好黑屏,广告结束,新闻开始。
“你凭什么?”我盯着他,眼睛发烫,“我妈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你要走出去。我不是为了自己读书的吗?我每天五点起,十一点睡,冬天手冻裂了还在写题,就为了走出这个楼道,走出这间屋子,走得远远的——你凭什么把它毁了?”
他站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酒气扑面而来。他指着我,手指直戳到我额头上:“你还敢顶嘴?这个家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嫌起来了?你以为你是谁?金枝玉叶?没有我,你连高中都上不了!”
“你根本不想让我上。”我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冷下来,“你巴不得我早点打工,早点嫁人,好把资源腾给‘更有用’的人。是不是?”
他瞪着我,嘴唇抖了抖,忽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
“随你怎么想。”他坐回去,拿起遥控器,“反正信已经交出去了。你去找啊,去告啊。看看有没有人理你。”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电视里播着新闻:“……今年高考舞弊案涉案人数达十七人,教育部强调将严查录取流程,确保每一份通知书都能送达真正考生手中……”
我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冷意从脚底往上爬。
原来不是丢了。
是被交出去了。
有人等了这一天很久。而他,只是顺水推舟,亲手递出了刀。
我退到阳台,背靠着水泥栏杆滑坐下去。雨停了,但空气还是潮得能拧出水。铁栏上的锈斑蹭在我肩头,留下一道红印。对面楼洞的晾衣绳上挂着衣服,一件白衬衫随风轻轻晃,像个人影。
我记得妈最后那天,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床底下……有个盒子……”她断断续续地说,“别让人拿走……钥匙……在你手里……”
我当时以为她是烧糊涂了。现在才懂。
她早就知道。
她知道这个家留不住东西,尤其是属于女儿的东西。
她知道有些人,连亲生骨肉的机会都要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劈了,指腹有冻疮留下的疤痕,虎口处还沾着刚才摔瓶子时溅到的玻璃渣。这双手写过三千篇作文,算过上万道题,也曾在夜里打着电筒背书,直到灯泡发烫。
可它们护不住一张纸。
护不住一个名字。
护不住本该属于我的未来。
我想哭,但眼泪流不出来。心口像被挖空了,风从那个洞里穿进穿出,呼呼作响。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电视换了节目。
“接下来是《时代之声》特别栏目,专访华东师范大学周素云教授,探讨教育公平与女性出路问题。”
我没动,头靠在墙上,闭着眼。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清亮,稳定,不疾不徐:
“……很多女孩的人生,不是没机会,而是门被提前锁死了。她们不是不够聪明,不够努力,而是从出生那天起,就被默认——你不需要走太远。你要懂事,要牺牲,要成全。可我想说,我们不需要施舍的门缝,我们要的是正大光明的入口。我们要做的,不是等钥匙,而是学会自己造一把。”
我睁开眼。
荧光映在对面墙上,一闪一闪。
我慢慢站起来,走进屋,站在电视前。
画面上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发齐耳,戴一副细框眼镜。她坐在书桌前,背景是一排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把老式铜钥匙,用红绳系着。
她说:“教育,是唯一能打破命运轮回的东西。尤其对女孩来说,它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救命的绳索。”
我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颗颗敲进我心里。
我知道她不知道我,但我突然觉得,她是在对我说话。
我回到书桌前,最后一次拉开最底层抽屉。木板有点卡,我用力一拽,抽屉整个被拖了出来,砸在地上。一堆旧作业本、铅笔头、橡皮屑散落开来。
我蹲下去,手指在缝隙里摸索。
忽然,指尖碰到一样东西——硬的,脆的,边缘参差不齐。
我抠出来。
半张烧焦的纸。
很小,只有巴掌大,边缘碳化发黑,像是从大火里抢出来的。中间部分勉强能辨认几个字:\
“……录取通……华……林晚秋……”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这不是通知本身。
但这张纸,我认得。
就在那一刻,眼前骤然一黑。
像被人猛地拉进隧道。
耳边响起“滴——滴——滴——”的声音,规律,冰冷。白色天花板,消毒水味,床单是蓝色条纹的。我躺在病床上,动不了,呼吸很浅。
病房门开了。
陈志远走进来。他穿一身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拎着果篮,像是来探望病人。
可他的眼神没有悲痛,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轻松。
他俯身,靠近我耳边,声音压得很低:
“晚秋,对不起……但那封信……我烧了。”
我睁大眼睛,想骂他,想撕他,想问他为什么——可我发不出声。心电仪的节奏乱了,变成一条直线。
“你放心,孩子们都有出息。”他继续说,语气甚至带着点欣慰,“我教他们要现实,别学你,总想着什么理想爱情。活得累。”
我想吐血。
但我已经死了。
门关上了。
黑暗降临。
我猛地回神,跌坐在地,后背全是冷汗。手里还攥着那半张纸,指节发白。
是他。
真的是他。
前世临终前,他亲口承认的。
不是意外,不是遗失,不是邮路问题。
是他拿走了通知书,烧了它,然后在我死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真相,像在炫耀一场完美的谋杀。
而我,连恨他的力气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着那半张残纸,慢慢把它放进铁盒里,合上盖子,锁好。
我撬开卧室地板一块松动的木板——就在床边,靠近墙角。下面是个小空隙,塞得进盒子。我把铁盒放进去,再用旧报纸盖住,压平。
站起来,我用脚踩了踩地板,听不出异样。
好了。
它不会再丢了。
我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吓人。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衣服皱巴巴,袖口还沾着泥点。可她站得笔直。
我盯着她,轻声说:
“这一世,我要亲手开门。”
我顿了顿,嘴角扯了一下。
“谁拦我,我就拆了那扇门。”
电视还在播。
周素云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们总说女孩子要乖,要听话。可有些门,只有踹开才能进去。我希望每一个女孩都知道,你不必等谁给你钥匙。你可以自己造,可以抢,可以争。只要你不认命。”
我站在那儿,没再动。
窗外,夜很深了。
远处有火车鸣笛,一声长,一声短。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说的那把铜钥匙,正是我一生要追回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