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在砂隐村的土路上。

脑子里像是炸了锅，无数念头搅得他太阳穴突突跳。绝望像块浸了铅的巨石，死死压在他心口，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酸得他差点吐出来。六岁的小身子忽然顿住——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那片熟悉的棕榈林空地。

他粗粝地用手掌捂住眼睛，喉间堵着的呜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缝里还是漏出了几声压抑的抽气。

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到常待的那棵树下，他瘫坐在阴凉里，后背抵着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子。藏在侧腰的卷轴硌得慌，他皱着眉卸下背包，盯着那只黑色的布包，眼眶里的温热终于忍不住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又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岳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缩紧。

那个四岁的小不点正张着胳膊，脸上挂着亮得晃人的笑容，朝他疯跑过来。

“岳尼桑！”

小我爱罗一头撞进他怀里，咯咯直笑，细瘦的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子，软乎乎的小脸贴在他颈窝。

岳用力回抱住他，深吸了一口怀里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把快要冲破胸腔的悲伤狠狠压下去。

我爱罗是暖的。

我爱罗还活着。

可砂隐村那位风影的阴恻恻的声音，却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脑子里反复啃噬——那不过是个失败的实验品，仅此而已。

岳调整了一下抱姿，低头看着怀中小家伙软乎乎的脸蛋，指尖轻轻梳过他蓬松的红发，牙关咬得咯吱响。

胡说八道。

我爱罗不是什么实验品！他是个会哭会笑、有心跳有温度的人！他该被人疼，被人爱！

风影错了，整个砂隐村都错了。他们要杀的不是什么怪物，是这个连说话都带着奶音的小天使！

他把脸埋进那团柔软的红发里，深吸一口气，却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抹除。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下又一下砸在他心上，把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砸得粉碎。巨大的悲伤猛地将他吞噬，眼泪终于冲破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明明那么努力了，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怀里的小家伙察觉到不对劲，发出了受惊似的哼唧声。岳抱着他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喉咙里的呜咽再也压不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他好没用，真的好没用。

“岳尼桑？”我爱罗慌了，小肉手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哭腔，“谁欺负你了？岳尼桑你为什么哭啊？告诉我好不好？”

岳拼命摇头，把脸埋得更深。

他和我爱罗，谁都逃不掉。未来是一片漆黑的泥潭，连一丝光都看不见。

我爱罗也跟着红了眼眶，他听不懂岳为什么哭，可看着岳难过，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他用力回抱着岳，小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像平时岳哄他那样，安安静静等着岳哭够。

在他心里，岳尼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会教他认字，会给他带甜丝丝的红豆沙，会在他被其他小孩扔石子的时候挡在他前面。可现在，岳尼桑却像个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哭得那么伤心。

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松开我爱罗，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只有挥散不去的疲惫。他又把小家伙拉进怀里，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得像没了魂。

我爱罗皱着小眉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轻轻擦掉岳脸上没干的泪痕。

“岳尼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岳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比我爱罗大不了多少，却要承担这么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厉害：“我爱罗，如果让你选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和一个很难很难的任务，你会选哪个？”

我爱罗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选难的那个呀！不可能的任务做不了，再难的任务，只要努力就能做到对不对？”

岳看着他澄澈的眼睛，喉间又是一阵发紧，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爱罗，”他的声音在发抖，金色的眼眸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温柔，“你要记住，我很爱你，我把你当亲弟弟。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记得，你不是怪物。”

他倾身向前，轻轻把额头抵在我爱罗的额头上，闭着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是个很温柔的好孩子，你的心比砂隐村所有的沙子都要干净，千万别忘了。”

说完，他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爱罗仰着小脸，忽然觉得心里慌慌的，岳尼桑的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跟他告别？

“如果我不在了……”

“千万别忘了……”

他猛地站起身，小短腿倒腾得飞快，伸手想去抓岳的衣角。

可岳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带着他看不懂的决绝和温柔，然后飞快地结了几个印。

一阵狂风猛地卷起，吹得棕榈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我爱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风停了，他再睁开眼时，空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岳尼桑？”他小声喊了一句。

没人应。

“岳尼桑！”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在空地上来回跑，“岳尼桑你在哪里？”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岳不见了。

岳几乎是一路狂奔冲进了风影的办公室，门口的守卫想拦，却被他身上那股不要命的气势逼得退了半步，眼睁睁看着他撞开虚掩的门冲了进去。

他抬着头，金色的眼眸里没了往日的软和，只剩下淬了冰的坚定，直直地盯着桌后的风影。

风影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敷衍：“哟，岳啊，找我有事？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岳上前一步，把怀里的卷轴“啪”地拍在办公桌上，后退一步，双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

风影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危险地眯起眼，盯着桌上的卷轴。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蓄势待发的野兽。

岳迎上他阴鸷的目光，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是您给我的卷轴，风影大人。”

“你什么意思？”风影猛地拍桌起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岳挺直了小小的脊背，一字一句地说：“我拒绝。”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风影像是没听清，皱着眉低吼：“你说什么？”

“我拒绝执行这个任务，风影大人。”岳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绝不会伤我爱罗一根头发，永远不会。”

风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知道违抗影的命令是什么下场吗，小鬼？”

岳疲惫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清明：“我知道，是叛国。”

“叛国的惩罚是什么？”

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死刑。”

风影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看不懂的怪物：“你居然宁愿死，也不肯毁掉那个容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爱罗是我的朋友。”岳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不会跑，也不会躲。”

风影缓缓眨了眨眼，伸手拿起桌上的卷轴，指尖用力，把那张薄薄的纸捏成了一团，脸上的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叛国就是叛国，绝不能轻饶。”

高台上的男人声音冷得像冰底下的石头，可话锋一转，又带上了几分施舍般的宽宏，“但我向来大度。你年纪小，不懂事也正常，或许得受点教训，才能改改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他挥了挥手，藏在阴影里的护卫立刻应声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那个六岁男孩身后，铁钳似的大手猛地扣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把他送去永无天日的地方。”罗砂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或许疼痛能让他看清自己犯的错。什么时候他愿意悔过，什么时候再带他回来见我。”

“是，风影大人。”

护卫们拖着男孩往外走，他却倔强地仰着头，目光死死黏着窗外的夕阳。橘红的霞光泼洒在天际，像打翻了颜料盘，那暖融融的亮色，像极了他最好的朋友那头耀眼的红发。

被拖拽的力道扯得脚步踉跄时，他扯出一个破碎的笑。

对不起啊，我爱罗。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