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八点半，谢言行盘腿坐在公寓的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堆游戏卡带，百无聊赖地翻捡着。

圆圆和滚滚在他腿边打转，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小腿，发出咕噜咕噜的讨好声。谢言行随手挠了挠圆圆的胖下巴，叹了口气：“你俩说，今晚干嘛好呢？”

猫自然不会回答他。他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星云直播APP。首页推荐位上，五花八门的封面和标题滚动着，各种类型的直播都有。游戏区的激战正酣，唱歌区的深情款款，闲聊区的插科打诨……谢言行手指随意滑动，兴趣缺缺。

直到他的指尖在一个封面图上顿了顿。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封面。背景是素雅的米色墙壁，一角摆着一盆绿植。封面主角只露了半边侧脸和肩膀，穿着浅灰色的棉质家居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调整什么。标题很简单：“周六晚，云深舞室见。”

直播ID：云深不知处。

在线人数：1127。

顾云峥。

谢言行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秒，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点了进去。

直播间加载出来。画面里，顾云峥果然穿着那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柔软地搭在额前，正调整着手机支架的角度。背景和封面一样，简单得过分，但收拾得很整洁。柔和的暖光灯打在他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有种近乎透明的白。

“晚上好，”顾云峥调整好镜头，坐回椅子上，对着麦克风开口，声音透过设备传来，还是那种清润平和的调子，“欢迎大家来到‘云深舞室’。今晚还是老规矩，教一段简单的古风舞步，适合零基础的朋友跟练。”

弹幕不算多，但很友好：

【顾老师晚上好！】

【准时蹲守！上周教的步法我已经会啦！】

【顾老师今天气色真好~】

【背景音乐是什么？好好听。】

顾云峥看了一眼弹幕，嘴角微微弯起：“谢谢大家。背景音乐是《清平调》的改编纯音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某个ID上，语气认真了些，“‘云深见月’姐姐晚上好，谢谢支持。”

谢言行注意到，那个叫“云深见月”的用户是顾云峥直播间的榜一，头像是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女性剪影。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顾云峥站起身，走到镜头前那块不大的空地上。他今天要教的是一段很基础的古典舞手势组合，叫“兰指拂云”。

“我们先看一遍完整的动作。”他说着，点开了手机里的伴奏音乐。

音乐是清雅的古筝，流水潺潺般的音符流淌出来。

顾云峥起势。他微微侧身，右手缓缓抬起，手腕柔软地翻转，食指与拇指轻轻捏合，其余三指自然舒展，做了一个极其优美的“兰花指”手势。然后，手臂如云般轻柔地向侧上方拂去，眼神也随之流转，指尖仿佛真的在触碰无形的流云。

动作很慢，分解得很清晰。即使穿着家居服，即使只是在客厅的空地上，那股属于古典舞的韵味和顾云峥自身沉静专注的气质，依然透过屏幕传递出来。

谢言行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个人缓慢而优雅的动作，一时间忘了切换出去。

跟他平时接触的那些闹腾的、快节奏的直播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夸张的笑声，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为了礼物刻意制造的高潮。只有舒缓的音乐，耐心的讲解，和一个沉浸在舞蹈教学中的、安静又……有点好看的人。

顾云峥示范完一遍，开始分解教学：“大家注意看手腕，不要僵硬。想象自己的手指是一片很轻的兰花花瓣……”

他的讲解很细致，语速平稳，偶尔会停下来，凑近镜头，用手比划某个关节的位置。当他凑近时，谢言行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和那双专注认真的眼睛。

弹幕里有人在认真跟练，有人在提问，气氛融洽。

【手腕这里总是转不好……】

【顾老师的手太好看了！】

【这个眼神怎么练啊！顾老师看过来的时候感觉好温柔！】

【跟着练了十分钟，居然出汗了，顾老师教得真好。】

顾云峥很有耐心地解答着问题，看到有人说出汗了，还温和地提醒：“大家量力而行，注意休息，别拉伤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分钟。谢言行用小号挂着直播间，竟然没觉得无聊。他甚至下意识地跟着屏幕里的动作，尝试性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然后发现自己果然四肢僵硬，做出来的动作像个爪子。

他撇撇嘴，放弃了。

教学告一段落，顾云峥回到座位，喝了口水，看了眼时间：“休息五分钟，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

弹幕开始闲聊起来。

【顾老师平时除了跳舞还喜欢做什么呀？】

【老师是专业舞蹈学院毕业的吗？】

【下次可以教流行舞吗？】

顾云峥挑着回答：“平时……看看书，听听音乐。嗯，是舞蹈学院毕业的。流行舞也可以教，不过可能没有古典舞这么擅长。”

他的回答都很简短，但态度诚恳。

这时，那个“云深见月”又送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礼物——“星海遨游”。

特效在并不热闹的直播间里炸开，显得有些醒目。

顾云峥显然看到了，他对着镜头认真地说：“谢谢‘云深见月’姐姐的星海，真的破费了，不用刷这么多的。”

“云深见月”发了一条弹幕，颜色是尊贵的金色：【看你教得认真，奖励一下。】

顾云峥看着那条弹幕，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不是那种敷衍或客套的笑，是眼睛微微弯起来，里面漾开真实暖意的笑容，连声音都柔软了几分：“那……我给大家多跳一段吧。跳一支我自己编的短舞，还没公开过，算是……谢谢姐姐，也谢谢大家今晚的陪伴。”

弹幕立刻兴奋起来：

【哇！福利！】

【顾老师编的舞！期待！】

【姐姐威武！】

谢言行看着屏幕上顾云峥那个柔软的笑容，和那句“姐姐”，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不爽。他撇了撇嘴，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顾云峥重新走到空地中央，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他没有用之前的伴奏，而是换了一首更加空灵、带着些许寂寥感的钢琴曲。

音乐响起。

他的状态和刚才教学时又有些不同。少了几分温和耐心，多了几分沉浸和疏离。起势，旋转，腾挪。动作依然流畅优美，但情绪更加内敛和复杂。仿佛在诉说什么，又仿佛只是在与自己的影子共舞。偶尔的跳跃带着力度，落地时却轻如羽翼。眼神时而空茫地望着虚无，时而低垂，长睫掩住所有情绪。

这是一支安静的、甚至有些孤独的舞。

没有炫技，没有讨好，只是纯粹的表达。

谢言行看着屏幕里那个在小小空间里独自起舞的身影，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清瘦轮廓和专注侧脸，心里那点莫名的不爽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这个人……好像真的和星云上大部分主播不太一样。

舞蹈不长，大约两分钟。结束时，顾云峥以一个单膝微屈、手臂环抱自己的姿势收尾，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闭了闭眼，然后才慢慢起身，对着镜头微微鞠躬。

弹幕安静了一瞬，随即被【太好看了】【莫名想哭】【顾老师跳的不是舞是情绪】刷屏。

顾云峥平复了一下呼吸，走回座位，耳朵因为运动而泛着薄红。他看了看时间，温和地说：“时间差不多了，今天的‘云深舞室’就到……”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直播间的连麦申请提示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发出申请的用户ID，明晃晃地挂着——“言出必行”。

顾云峥显然愣住了。他看着那个突然跳出来的、带着金色主播认证边框的连麦邀请，和那个绝对不算陌生的ID，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弹幕也瞬间炸了：

【？？？言崽？？？】

【卧槽谢老师？？？】

【言出必行？是我知道的那个言出必行吗？】

【顾老师快接啊！】

【这是什么梦幻联动？！】

顾云峥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淡淡的运动红，迅速变成了熟透的樱桃色。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垂，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手指有些慌乱地点了“接受”。

屏幕瞬间分成两半。

左边，是依旧穿着浅灰家居服、耳朵通红、表情还有些懵的顾云峥。

右边，谢言行的画面加载出来——他没开摄像头，只有黑色的背景和系统自带的头像，但麦克风是打开的。

“路过，看你直播。”

谢言行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他一贯的、有点懒散又有点欠的调子，在顾云峥这个过于安静的直播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突兀。

顾云峥张了张嘴，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谢……谢老师？晚上好。”

“晚上好。”谢言行那边似乎调整了一下什么，然后，他的摄像头打开了。

画面里，谢言行终于露面。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几缕黑发不听话地翘出来。他没坐在电竞椅里，而是盘腿坐在地毯上，背景是他家客厅的一角，能看到散落的游戏卡带和猫玩具。他怀里抱着橘猫圆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下巴，眼睛看着屏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里带着点……玩味？

“教得挺细。”谢言行看着顾云峥，点评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是夸还是损。

顾云峥的耳朵更红了，他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最后只干巴巴地说：“谢老师过奖了……要一起吗？我在教《惊鸿》的入门步法。” 说完他就后悔了，谢言行怎么看都不像会对古典舞感兴趣的人。

弹幕已经笑疯了：

【顾老师好实诚！居然邀请言崽跳舞！】

【言崽四肢不协调的名场面预定！】

【我已经开始笑了！】

【言崽快答应！我想看！】

谢言行看着顾云峥通红的脸和强作镇定的样子，又扫了眼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弹幕，眉梢微挑。

他本来只是无聊点进来看看，看到那个“云深见月”和顾云峥的互动，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手一抽就点了连麦。现在连上了，他也不知道要干嘛。

跳舞？

他谢言行这辈子跟“舞蹈”两个字唯一的关系，可能就是幼儿园汇演时扮演过一棵不动如山的树。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顾云峥那双带着紧张和些许期待的眼睛（或许是他看错了），再看看弹幕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言论……

他把怀里的猫放到一边，调整了一下摄像头，让画面能照到他上半身和背后一小块空地。

“行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随意，“不过我四肢不协调，顾老师别嫌弃。”

顾云峥显然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眼睛微微睁大，随即连忙摆手：“不会不会！很简单的，我慢慢教。”

于是，接下来半小时，谢言行的直播间观众（闻讯赶来的）和顾云峥直播间原有的观众，共同见证了一场堪称“灾难”但笑点密集的舞蹈教学。

背景音乐再次响起，是《惊鸿》的慢速节选。

顾云峥站在镜头前，开始分解第一个动作：“谢老师，我们先学手的起势。手腕放松，手指自然并拢，像这样……”他做了个极其优美流畅的抬手动作。

谢言行跟着做。他抬起手，手腕僵硬，手指像鸡爪子一样张开，动作生硬得像在举手回答问题。

弹幕：

【哈哈哈哈哈哈！】

【言崽这手是借来的吗？】

【顾老师表情管理要失控了！】

【截图了截图了！表情包预定！】

顾云峥努力维持着专业素养，耐心地说：“手腕再软一点，想象它没有骨头……”

谢言行尝试着抖了抖手腕，画面更滑稽了。

“脚的位置，左脚在前，脚尖点地，重心在右脚……”顾云峥继续。

谢言行低头看自己的脚，结果左脚绊了右脚，差点把自己带倒，幸好他反应快稳住了，但动作已经彻底变形。

弹幕笑到打鸣。

连顾云峥都忍不住偏过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憋笑，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谢言行自己也有点恼，但他天生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皱着眉，跟着顾云峥的节奏，一遍遍重复那些对他而言无比别扭的动作。虽然依旧僵硬，依旧同手同脚，但态度认真得有些可爱。

顾云峥看着他明明很懊恼却还在坚持的样子，心里那点好笑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取代。他教得更耐心了，甚至会走到镜头前，做近距离的慢动作示范。

“谢老师看这里，肩膀不要耸，放松……”他凑近镜头，为了方便谢言行看清，几乎把整个手臂的动作轨迹都展示出来。

当他弯腰示范一个低位旋转的动作时，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因为专注教学而微微喘息。

谢言行看着屏幕上骤然放大的、属于顾云峥的细节，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移开视线，喉结滚动，莫名觉得房间里有点热。

“懂了吗？”顾云峥抬起头，看向屏幕里的谢言行，眼神清澈认真。

“……嗯。”谢言行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手脚上。

教学终于磕磕绊绊地结束了。谢言行勉强能把几个动作连起来，虽然效果堪比广播体操，但好歹是完成了。

顾云峥很给面子地鼓掌：“谢老师其实很有潜力，只是不常跳。”

谢言行瘫坐回地毯上，抱起蹭过来的猫，翻了个白眼：“……谢谢安慰。”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顾云峥说起自己明天要去津北市参加一个线下活动，是“梦幻之城”的季卡签售会。

谢言行原本心不在焉地撸着猫，闻言动作一顿。

梦幻之城？季卡签售会？

巧了，他也是“梦幻之城”的幻境演员，扮演“暗夜伯爵”。不过那个签售会……他嫌麻烦，加上那天本来就有别的安排，早就让公司推了。

他状似无意地问：“什么活动？”

“‘梦幻之城’的季卡签售会，我是‘月华公子’的扮演者之一。”顾云峥解释道。

谢言行“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直播接近尾声。顾云峥再次感谢了谢言行和观众，准备下播。

断开连麦前，谢言行忽然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莫名的在意：“津北啊，我常驻那儿。顾老师哪天来？”

顾云峥看着他，眼神温润：“明天下午的飞机，待三天。”

“哦。”谢言行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猫耳朵，“那祝你活动顺利。”

说完，他没等顾云峥回应，便干脆利落地关掉了自己的摄像头和麦克风，退出了连麦。

顾云峥那边也很快结束了直播。

谢言行坐在原地，看着黑掉的直播间页面，怀里圆圆不满地“喵”了一声，抗议他过于用力的抚摸。

他松开手，把猫放走，拿起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星云APP的界面。他盯着那个“云深不知处”的ID看了几秒，然后切到微信，找到和活动对接人的聊天窗口。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

然后，他飞快地打字：

【谢言行】：明天的签售会，给我加个名额。

发送。

几乎是立刻，对方回复了，带着一串问号：

【活动对接-小李】：？？？谢老师你之前不是说打死不去吗？

【活动对接-小李】：而且明天你不是有个品牌直播？时间冲突了呀？

谢言行面不改色地回复：

【谢言行】：直播改期。名额，加上。

【活动对接-小李】：……行行行！您来是给我们面子！我马上协调！

放下手机，谢言行抱起蹭过来的滚滚，把脸埋在猫咪柔软的肚皮上，深吸了一口气。

猫毛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他闷闷的声音从猫肚子里传出来：

“……我就是去看看。”

看看那个“月华公子”，到底长什么样。

窗外，夜色渐深。

而某个主播的行程表上，一个原本被划掉的活动，被悄无声息地加了回来。

原因，成谜。

第3章 “云深舞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