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雾中歧途
晨雾不是奶白色的。它裹挟着未散的硝烟、草木燃烧的灰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制剂气味,呈现出一种肮脏的、呛人的黄灰色。它贴地流动,像瘴气,吞噬了逃亡者脚下残存的路径,也模糊了他们被迫选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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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
洛伦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他的背挺得笔直,那是贵族的骨架在支撑,但每迈出一步,膝盖都像生了锈的合页,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不是真的声响,是苍从他紧绷的裤腿褶皱和略微迟滞的节奏里读出的疲惫。龙曦紧随父亲身侧,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即便它已浸透河水,冰冷沉重。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浓雾,仿佛要凭意志力驱散这阻碍视线的帷幕。苍殿后,这是他主动选择的位置。他的视线大部分时间落在妹妹和父亲的背影上,余光却像雷达般扫过两侧影影绰绰的枯木和乱石。他的手始终虚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从防空洞带出的、父亲那柄黄铜柄匕首。掌心因紧握过断链和碎布而残留着金属的冰冷触感和布料的粗糙感,此刻与刀柄的纹路重叠。
雾中传来人声,粗粝、含糊,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叮当。洛伦抬手,队伍停下。前方约三十米,雾气略微稀薄处,显出一个简陋路障的轮廓:几根削尖的木桩横在土路上,旁边歪斜的棚子下,晃动着几个穿着帝国边防军制式大衣、却显得邋遢不堪的身影。
“检查站。”洛伦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回头,“跟紧我,别说话,尤其别对视。”
他们走近。路障前已经稀稀拉拉排了十来个流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惊恐。一个满脸横肉、军衔是下士的士兵正不耐烦地用手里的步枪枪托捅着一个老人的背:“快点!身份证明!没有?没有就滚蛋!或者……”他浑浊的眼睛在老人身后一个用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年轻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洛伦深吸一口气,那种属于静语庄园主人的、从容而略带疏离的气度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示意苍和龙曦稍等,自己整理了一下沾满尘土却仍能看出质料考究的外套前襟,越过流民队伍,径直走向那名下士。
“士兵。”洛伦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惯常调子。
下士被打断,恼怒地转过头,正要喝骂,目光落在洛伦的脸上、衣着上,尤其是他即便落魄也迥异于流民的气质上,骂声卡在了喉咙里。“你……哪位?”
“洛伦·冯·静语。”洛伦报出全名,略去了贵族头衔,但“冯”这个中间名已足够暗示,“携子女前往后方。我们需要通行。”
下士的眼神闪烁起来,贪婪混着一丝警惕。“静语?那个……静语庄园的?”显然,庄园遇袭的消息已经以某种形式传开。“身份证明?”
洛伦平静地取出一个镶银边的皮质证件夹——这是他从庄园带出的少数几件物品之一,里面除了身份文件,还夹着几张泛黄的家族合影。下士粗鲁地抓过去,翻看着。他的识字水平显然有限,但上面的印章和洛伦的肖像让他确认了些什么。他抬起头,脸上的横肉堆起一个虚假的笑容:“哦,静语老爷。失敬失敬。不过嘛……”他拖长了音调,目光瞥向洛伦空荡荡的手腕和口袋,“现在是非常时期,上面有令,所有通行者都需要……嗯,登记,还有,缴纳特别通行管理费。”他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赤裸裸的勒索。苍的胃缩紧了。他看到父亲下颌的肌肉微微鼓起,但脸上表情不变。
“我身上没有现金,士兵。”洛伦说,“战争爆发得突然。”
“总有值钱东西嘛。”下士的目光像钩子,扫过洛伦全身,最后落在他外套内侧口袋微微鼓起的地方,“比如,怀表?首饰?孝敬一下兄弟们,保你们一路平安,说不定还能指条近路。”他身后的几个兵痞哄笑起来,眼神不善地在龙曦和苍身上打转。
洛伦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了那块金壳怀表。表壳上有静语家族徽章的暗刻,背壳内嵌着艾莉森的小像——那是他们结婚周年时他请人微绘上去的。洛伦的手指在表壳上摩挲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然后递了过去。
下士一把抓过,掂了掂,打开表盖看到金质机芯和微绘,眼中贪婪更盛。“嘿,好东西!老爷就是老爷。”他随手把怀表塞进自己脏污的衣袋,挥了挥手,“行了,过去吧。祝您一路顺风,静语老爷。”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就在洛伦示意苍和龙曦跟上,准备通过路障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个士兵拖着一个瘦弱的男人从流民队伍里出来,那男人挣扎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喊:“我不是间谍!我只是商人!证件丢了!求求你们……”
“闭嘴!联邦狗!”一个士兵狠狠踹在他的膝窝。男人惨叫倒地。
下士似乎因为得到怀表而心情不错,正吹着口哨,闻声转过头,皱了皱眉:“吵什么?按规矩办!”
“头儿,这小子没证件,说话口音怪,包里还有这个!”另一个士兵举起一个精巧的、带有明显联邦风格的机械式计算器。
下士走过去,瞥了一眼计算器,又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咧咧嘴:“哦?工程师?还是会计?管你是什么。”他抬起脚,厚重的军靴踩在男人颤抖的手上,碾了碾。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男人发出压抑的痛嚎。
“处理掉。别挡着路。”下士轻描淡写地说,转身要走。
那名拿着步枪的士兵应了一声,拉动枪栓,将枪口抵在了男人的后脑勺上。
苍的呼吸停止了。时间仿佛被拉长、黏住。他看见男人因极度恐惧而瞪大到极致的眼球,看见士兵扣在扳机上的、肮脏的手指开始用力,看见父亲洛伦的身体骤然僵硬,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龙曦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油布包裹。
“砰!”
枪声在浓雾中异常清脆、短促。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扩散的绝望。
苍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声音。他看见男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瘫软。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在灰黄色的土地洇开,冒着微弱的热气。拿枪的士兵啐了一口,踢了踢尸体,像踢开一块碍事的石头。
“走。”洛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干涩、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苍的脚像钉在了地上。胃里翻搅,喉头涌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一个生命被以如此随意、如此冰冷的方式终结。不是因为战斗,不是因为反击,仅仅是因为“没有证件”、“口音怪”、“碍事”。帝国的暴力,第一次撕开它程序化的外衣,向他展露出最粗糙、最血腥的獠牙。
“苍!”龙曦回过头,低声急促地喊他,眼神里带着恳求和同样的惊悸。
苍猛地惊醒,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迈开灌了铅般的腿,跟上父亲和妹妹。经过那摊血迹时,他踩到了边缘,黏腻湿滑的触感透过破烂的鞋底传来。他紧紧攥住了口袋里那半截断链和碎布,金属的棱角和布料的毛边深深硌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股想要呕吐和尖叫的冲动。
他没有回头。但那个男人临死前瞪大的眼睛,和地上迅速变暗的血泊,已经像一枚烧红的铁钉,钉进了他十四岁的视网膜深处。
雾,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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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线。
艾莉森几乎是在拖着红前进。女儿的脚踝肿得厉害,每一次触地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瑟缩和高低不平的踉跄。大半的重量压在艾莉森身上,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更显摇摇欲坠。凤鸣跟在稍后一点,抱着他那个破工具袋,警惕地左右张望,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雾气里除了他们粗重喘息和踩断枯枝外的任何异响。
东北方向的山林比他们想象的更茂密、更陌生。没有路,只有大致的方向。浓雾让一切都变得鬼影幢幢,熟悉的树种也变得面目可疑。寂静是最大的压力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危险。
“妈妈……我……走不动了……”红的声音带着哭腔,气若游丝。高烧虽然退了些,但虚弱、疼痛和巨大的恐惧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半个身子挂在母亲臂弯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死死按着胸前——隔着衣服,能感觉到那颗蜂蜡糖霜球坚硬的轮廓,和半截冰冷断链的触感。这是她与哥哥、与那个被摧毁的下午之间,唯一的实体联结了。
“再坚持一下,红,就一下。”艾莉森喘息着鼓励,声音里的疲惫同样掩饰不住,“我们需要找到有水的地方,躲起来休息。”她的学者头脑在疯狂运转,回忆着地图上可能的溪流方位,计算着体能消耗,评估着风险。每一秒,决策的压力都像巨石压在胸口。
凤鸣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看着地面。“妈,有脚印。不止一组,很乱,新的。”他低声说,手指拂过泥地上几个清晰的、深陷的靴印。靴印边缘锋利,不是流民破烂鞋子能留下的。
艾莉森的心一沉。溃兵?逃兵?还是搜捕者?她示意孩子们噤声,迅速环顾四周,拉着红躲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巨大岩石后面。凤鸣也敏捷地缩了进来。
他们刚藏好,雾气里就传来了沉重、散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粗鲁的交谈声,由远及近。
“……妈的,这鬼雾!什么都看不见!”
“少废话,赶紧找个地方歇脚,老子腿都断了。”
“听说东边山谷有个废弃的伐木营……”
“有没有吃的?饿死了……”
声音越来越近,透过岩石的缝隙,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晃动着走近。他们穿着破烂的、难以分辨阵营的军服混搭,有的拿着步枪,有的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脸上写满疲惫、凶狠和某种亡命之徒的戾气。是溃兵无疑,而且很可能已经脱离了任何纪律约束,比野兽更危险。
红蜷缩在母亲怀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想捂住嘴,但手指冰凉得不听使唤。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像濒死小兽的哀鸣,几乎要冲破齿关。艾莉森紧紧捂住她的嘴,用身体尽可能包裹住她,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溃兵们就在岩石前几米处停了下来,似乎也在辨别方向。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岩石边。“歇会儿!点个火!”
“你疯了!点火暴露位置?”另一个声音反对。
“这鬼天气,谁看得见?老子快冻死了!”刀疤脸骂骂咧咧,开始摸索身上的火柴。
就在这时,红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窒息,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抽泣声,还是从艾莉森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刀疤脸的动作顿住了。其他几个溃兵也瞬间安静下来,警惕地端起枪,目光齐刷刷扫向岩石方向。
“谁?!”刀疤脸厉声喝道,枪口抬起。
艾莉森的血液几乎凝固。大脑疯狂计算:跑?红跑不动。对抗?毫无胜算。谈判?对方是亡命徒。
凤鸣的小脸在阴影里一片惨白,但他死死盯着那几个溃兵,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远处。极远极远处,似乎有隐约的、规律性的隆隆声,像是重型车辆或……炮群转移?
就在刀疤脸眯着眼,试探性地朝岩石走来时,凤鸣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他从收音机碎片和昨日逃亡中听到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尖锐、扭曲、极具穿透力的呼啸!
“咻——轰!!!”
那声音太像炮弹高速划破空气、然后在不远处爆炸的混合音效了!惟妙惟肖,在浓雾和岩石的反射下,更显得逼真而方位不明。
几个溃兵瞬间脸色大变!“炮击?!卧倒!”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人条件反射般地扑倒在地,也顾不得探查岩石后了。
“在那边!快!离开这儿!”刀疤脸爬起身,惊恐地指着与岩石相反(凤鸣故意误导)的雾气深处,带头仓皇逃去。其他几人连滚爬起,跟着他瞬间消失在浓雾中,脚步声杂乱远去。
岩石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红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呜咽,和三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艾莉森缓缓松开捂着红嘴的手,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向凤鸣,儿子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还残留着模仿那恐怖声音时的决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凤鸣冰凉的小手。
红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涣散,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危机暂时解除,但恐惧的余威仍在空气中震颤。他们不敢久留,艾莉森勉强撑起身体,再次搀扶起红。“走,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就在他们挣扎着起身,准备继续向东北方向挪动时——
“轰隆隆隆隆——!!!”
一阵沉闷的、却仿佛撼动大地的连绵巨响,从遥远的西南方向传来!即使隔着重重山峦和浓雾,那声音也清晰可辨,不是单一的爆炸,而是成片、成规模、持续不断的猛烈轰击!脚下的土地传来细微却持续的震颤,仿佛巨兽临死前的悲鸣与抽搐。
艾莉森猛地僵住,回头望向西南。那是他们来的方向。是静语庄园的方向。
红也抬起了头,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听懂了这声音的意义。
凤鸣紧紧抱住了工具袋,脸色苍白。他听出了这炮击的规模和决绝,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庄园的摧毁,更像是一次彻底的、抹除式的打击。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西线,刚刚通过检查站、走入另一片山林掩体的洛伦、苍和龙曦,也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东南方(庄园的相对方向)。那持续的、毁灭性的轰鸣同样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洛伦闭上了眼睛,下颌绷紧如岩石。
龙曦抱紧了油布包裹,指节发白。
苍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翻滚加剧的、被火光隐约染红的低垂云层,感觉胸腔里最后一点温热的东西,也随着那连绵的炮声,彻底熄灭了,冷却了,凝固成了某种坚硬而冰冷的内核。
晨雾依旧弥漫,粘稠而肮脏。
两个方向,两个被迫分离的家庭碎片,在各自逃亡的第一个黎明,经历了不同的残酷,却同步接收到了来自家园的最后讯号。
静语庄园,连同它所承载的暮光、茶点、蟑螂的恐惧、未完成的誓言,以及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在钢铁与火焰的尖啸中,正式化为了地平线上最后一缕消散的烟尘。
分岔之路的前方,雾霭深重,歧途遍布。
而他们都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