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生物”的数据疑云发酵到第三周时,真正的风暴以指数级的速度降临。
首先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生物统计学博客,发布了一篇长达七十页的技术分析,直指启明AD-302二期临床试验的“认知功能改善曲线”存在不自然的平滑性——那种在真实世界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完美符合理论预期的数据分布。
“就像所有苹果都精确地落在离树干三米的地方。”林屿森在电话里对陆见微说,背景音是医院走廊的嘈杂,“生物系统有噪声,有异质性。过于完美的数据,往往是人为干预的痕迹。”
陆见微盯着屏幕上的曲线,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缩放:“你上次说,神经元放电的随机性……”
“是保障大脑鲁棒性的关键。”他接得很快,“没有噪声的系统是脆弱的。金融不也一样吗?没有波动的市场不存在。”
“所以这份报告的意思是……”她调出原始数据包,开始用自己编写的异常检测算法重新跑模型,“有人给数据‘降噪’降过头了。”
“或者说,有人试图制造一个‘完美病人’的幻象。”
报告发布的二十四小时内,启明生物股价下跌12%。陆见微所在的海川资本风控委员会连夜召开会议,作为项目主理人,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见微,我们是领投方。”总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如果数据真的有问题,我们的声誉……”
“给我四十八小时。”陆见微看着会议室玻璃墙上倒映的自己,面容冷静,只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需要调取原始受试者数据库的访问日志。”
“启明不会给的。”
“我有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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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危机在第四十八小时到来前,以更凶猛的方式引爆。
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对冲基金“灰犀资本”,突然大举买入启明生物的空头期权,同时向美国SEC提交了一份长达百页的做空报告。报告内容远比那篇博客残酷:
· 指控启明高管在数据锁定期前,多次访问“科汇数据”公司的统计后台。
· 揭露部分核心研究者与启明存在未公开的股权关联。
· 最关键的是——报告附上了一段经过声纹比对、据称是启明首席科学官与数据经理的录音,其中明确提到“把APOE ε4亚组的 outlier(异常值)处理掉”。
启明股价在开盘一小时内暴跌30%,触发熔断。
交易大厅里,陆见微看着屏幕上断崖式的K线图,耳边是同事们急促的键盘声和电话铃声。但她异常安静,只是快速调出“灰犀资本”的历史交易记录。
“这不是普通的做空。”她低声对身旁的助理说,“你看他们的仓位建立时间——几乎在数据疑云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了,而且头寸规模……”
她调出另一个窗口,开始计算:“他们投入的本金,已经超过了即使启明退市可能带来的最大利润。除非——”
助理茫然:“除非什么?”
陆见微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屿森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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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用市场恐慌做培养皿。”
一小时后,林屿森出现在陆见微公司楼下的一家茶室。他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白大褂下还穿着刷手服,身上带着手术室特有的、清冽而紧绷的气息。
陆见微把笔记本电脑推过去:“灰犀资本在过去五年,参与了七起类似的医药股做空事件。其中五家公司在被做空后三个月内,都收到了来自同一家跨国药企的收购要约——低价收购。”
林屿森快速浏览数据,眼神越来越冷:“所以他们的目的不是赚做空的钱,而是制造恐慌,压低价位,为背后的买家铺路。”
“恶意收购的杠杆。”陆见微调出一张网络关系图,“灰犀的LP(有限合伙人)里,有一家瑞士家族办公室,而这家办公室的实际控制人,是跨国药企‘诺瓦科’创始人的侄子。”
“诺瓦科……”林屿森念着这个名字,“他们去年有一款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单抗药物,在三期临床失败了。”
“而启明的AD-302,靶点与诺瓦科失败的产品高度相似,但二期数据看起来好得不真实。”陆见微接上,“如果诺瓦科能低价收购启明,不仅获得了看似有希望的新管线,还能……”
“还能把潜在的竞争对手扼杀在摇篮里。”林屿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资本的手段,完成临床竞争中做不到的事。”
茶室里安静下来。窗外,黄昏降临,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数据海洋深处展开。
“我需要证据。”陆见微打破沉默,“证明数据确实被操纵的证据。否则我们无法反击。”
“原始数据库的访问日志?”
“启明不会给,科汇数据更不会。”她摇头,“但有一个地方可能有备份——负责二期临床中心监控的第三方稽查公司。按照GCP(药物临床试验质量管理规范),他们应该有独立的数据快照。”
“你能接触到?”
陆见微沉默了几秒:“他们的亚太区合规总监,欠我个人情。三年前,我帮他的女儿拿到了MIT的奖学金推荐信。”
林屿森皱起眉:“这意味着……”
“意味着我要踏入灰色地带。”她平静地说,“用私人关系获取非公开信息,在任何国家的金融监管里,都是红线。”
“你会被吊销执照。”
“如果我不做,启明会被恶意收购,AD-302这个可能对患者有用的项目会被雪藏——或者更糟,被诺瓦科买去后,用‘进一步验证’的名义无限期拖延。”陆见微看着他,“而海川资本作为领投方,会损失数亿美金,我的职业生涯同样完蛋。”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左右都是悬崖,我选有主动权的那一边。”
林屿森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茶室里的其他客人看过来。
“陆见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职业是救人。每天站在手术台前,握着手术刀,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血是热的,他们的家人等在门外,他们的未来悬在我指尖零点一毫米的精度上。”
他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视线与她平齐:“我不是为了看着你,把自己变成我手术台上那种需要被切除的‘病灶’。”
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别的什么。
陆见微仰头看着他,第一次在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脸上,看到了近乎失控的情绪。
“林屿森。”她轻声叫他的名字,“十二年前,在那个树洞里,我们签的第一份协议是什么?”
他不说话。
“是‘交换问题,限期解答’。”她替他回答,“现在,问题来了:当系统出现致命漏洞,而修复它的唯一方法,是暂时违反系统自身的某条规则——我们该怎么做?”
“这不是树洞里的围棋题!”
“但这是同一个逻辑!”她也站起来,声音依然克制,但指尖在微微发抖,“你用手术刀切开健康的组织,是为了切除深藏的肿瘤。我现在要做的,是一样的。”
“那是法律,陆见微。不是生物组织。”
“法律也是人设计的系统。”她逼近一步,“而所有系统,在面临自身无法处理的异常时,都需要外部的干预力量。你知道这叫什——”
“——叫免疫反应。”林屿森打断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词。
两人僵持着,呼吸在安静的茶室里清晰可闻。窗外的夜色彻底降临,玻璃上倒映着他们对峙的身影,像两棵在风暴中根系缠绕却枝叶相击的树。
许久,林屿森直起身,转身看向窗外。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肩膀的线条紧绷。
“什么时候去?”他问,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有暗流汹涌。
“明晚。合规总监在新加坡参加行业会议,我飞过去。”
“一个人?”
“一个人。”
他又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见微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话时,他转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茶室的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他把便签推过来,“他在新加坡中央医院急诊科。如果……”他停顿,“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打这个电话。说我的名字。”
陆见微看着那串数字,又抬眼看他。
“你不阻止我?”
“我阻止得了吗?”林屿森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十二年前你决定要用博弈论解我的草履虫实验时,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听劝。”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住。
“陆见微。”
“嗯。”
“带上这个。”他从钱包里取出一个极小的、U盘形状的东西,走回来放在桌上,“实时定位和录音装置,医用级,防水防磁。如果……如果真出了事,至少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她手指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答应我一件事。”他看着她,眼神深得像手术台无影灯照不进的地方,“无论拿到什么,活着回来。数据可以再找,证据可以再挖,但——”
他没有说完,但陆见微听懂了。
她握紧那个微型装置,金属外壳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答应你。”她说。
林屿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茶室。
陆见微独自坐在渐浓的夜色里,看着窗外他走进出租车的身影。手机震动,收到一条加密信息:
【LS】:刚模拟了恐慌传导模型。
【参数:起点=数据疑云,传播系数=做空报告,网络结构=社交媒体+机构投资者。】
【结果:恐慌将在72小时内达到峰值,届时启明的防御能力趋近于零。】
【结论:你的窗口期只有48小时。超时,系统崩溃不可逆。】
【建议:带上抗生素(指证据),并确保自身免疫系统(指安全措施)处于最佳状态。】
她看着这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留很久,最终回复:
【LW】:收到。
【正在准备免疫应答。
【另:谢谢你没有真的阻止我。】
【虽然我知道,你想。】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LS】:我不是想阻止你。
【我是想和你一起去。】
【但我的手术刀,在这个战场上没用。】
【所以,活着回来。】
【这是医嘱。】
陆见微关掉手机,把那个微型装置小心地放进内衣的暗袋。金属贴着皮肤,冰冷,但很快被体温焐热。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像神经元的电信号在夜空里明灭。
而她知道,真正的感染,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