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楚晚宁手里的提灯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光。他站在床边,看着榻上年轻帝王的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起伏,自己的胸腔却像被巨石堵住,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疼。
地上倒着半瓶没喝完的酒,暗红的酒液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像滩凝固的血。楚晚宁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挠过心口。他脸上的神情在翻涌,从最初咬牙切齿的恨,慢慢融成了揪心的怜,又从怜软成了化不开的柔,最后全浸在悔恨里,沉得快要拖垮他的脊梁。
都是他的错。
他早该察觉到不对劲的。早该在那像沥青一样黏腻、比最烈的毒药还要恶毒的诅咒缠上墨燃时,就撕开真相。可他那时眼瞎心盲,还以为自己运筹帷幄,眼睁睁看着徒弟被拖进地狱。
现在就算成了又能怎么样?楚晚宁攥紧了提灯的灯柄,指节泛白。他甚至不确定这一切能不能好起来,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可他没得选。
只要墨燃的灵魂里还有哪怕一丝干净的碎片,他都必须试。
客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响。楚晚宁在踏仙君身边坐下,指尖悬在对方心口上方顿了顿,对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开始结印施法。
古籍上说过,这个仪式会痛彻心扉。所以他才提前让墨燃喝了加了药的酒,确保他睡得足够沉。
时间一分一秒熬成了时辰,窗外早已过了午夜。楚晚宁终于将最后一缕纠缠在墨燃体内的黑丝扯了出来——那朵诅咒凝成的恶花彻底暴露在光下,乌黑色的花瓣像贪婪的触手,还想往墨燃身体里钻。楚晚宁手腕一翻,剑风凌厉,瞬间将那孽障绞成了飞灰。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细弱的尖叫,远得像是他累到产生的幻觉。楚晚宁撑着床沿才没倒下去,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浸湿了前襟。
他能做的,都做完了。
接下来只剩等。
天快亮的时候,朝霞把窗棂染成了粉金色,像给冰冷的房间蒙了层温软的纱。墨燃还在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睫却在微微颤动。楚晚宁站在窗边,将封着咒印的木盒藏进袖袋,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药效快过了。
他在心里数着数,既盼着墨燃醒,又怕他醒。
如果墨燃能不再杀人,能救下多少人?几百?几千?楚晚宁知道那些人命都金贵,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下苍生——他只想把他的墨燃找回来。
那个被诅咒碾碎的、他记忆里那个会抱着剑跟在他身后喊“师尊”的小徒弟。
哪怕只能再看一眼,就一眼,也够了。
楚晚宁正陷在这剪不断的念想里,榻上的人终于动了。
---
“师尊……”
墨燃像是被拖进了冗长的噩梦。
他看见红莲水榭里,师尊被魔气缠得动弹不得,脸色惨白,明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此刻却脆弱得像片纸。他缩在角落里,恨自己没用,恨自己连保护师尊都做不到,只能冲出去替师尊受了那诅咒。
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可画面突然变了。
血,全是血。
他的衣服上、手上、脸上,全溅满了温热的血。他笑着,笑得疯狂又残忍,把心底的恨全变成了刀枪,变成了屠戮。连他最敬爱的师尊,都被他拖进了泥沼,被他折辱,被他毁掉。
没有原谅,没有救赎,更没有回头路。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死一万次都不够。
什么都不够。
墨燃猛地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逆光而立的楚晚宁。那熟悉的侧影,曾经是他心里最敬畏的存在,现在却让他心口像被钝刀割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环顾四周,心脏猛地一沉——这里是红莲水榭。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他无数次对师尊犯下滔天罪孽的地方。
师尊现在该有多恨他?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吧?
可奇怪的是,压在他心口的那股沉滞感没了,那些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的低语没了,那些搅乱他神智的黑雾也没了。他最后记得的画面,是接过楚晚宁递来的酒,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完全断片了。
楚晚宁转过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他们眼底藏着一样的恐惧,一样被噩梦啃噬过的狼狈。
“踏仙君?”楚晚宁的声音带着试探,刻意和床榻保持着距离。
对,他是踏仙君。是那个踏平了六界、身后只剩白骨与灰烬的帝王。这是他的头衔,他的宿命,也是师尊眼里的他。
他该怎么回答?嗯?还是否认?
墨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脸上的情绪应该翻涌得太明显,从迷茫到恐惧,从悔恨到痛苦,全写在了脸上。楚晚宁像是看穿了什么,突然放下了所有戒备,朝他走了过来。
“墨燃?”
微凉的指尖轻轻贴上他的脸颊。墨燃闭了闭眼,眼泪瞬间从眼角滑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师尊最后的怜悯,是他不配得到的温柔。
可他还是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师尊,对不起……我没守住你……对不起……”
他哭得哽咽,那些道歉的话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压垮了他最后的骄傲。
“我让你失望了。我本来想救你的,可你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师尊……”
他多希望师尊能骂他,能像从前那样罚他抄书罚他练剑,好像只要受了罚,一切就能回到四圣山的日子。好像他还是那个跟在师尊身后,会因为练不好剑而委屈的小徒弟。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楚晚宁抬手擦去墨燃脸上的泪,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却带着一种能压下所有惊涛骇浪的安稳。
“墨燃,没事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哄,又像是在笃定地宣判:“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可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
墨燃死死攥着床单,指节泛白。如果不是他心底一开始就藏着那团化不开的阴翳,如果不是他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攒下了滔天杀意,恨不能让整个世界都为他受过的罪陪葬,怎么会有踏仙君?怎么会有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怎么会害死楚妃,怎么会犯下那些凌辱与屠戮的恶行?
如果他本就是个好人,根本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一头不知餍足的凶兽,冷血又嗜血。
“师尊。”
有无数问题堵在喉咙里,有无数晦涩的过往想要追问,可最终从舌尖滚出来的,却只有一句沉沉的质问,像块浸了铅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为什么不杀我?”
***
“师尊,你为什么不杀我?”
楚晚宁的目光落在墨燃脸上,却又像是穿透了他,穿透了这几年的刀光剑影,穿透了那些同床共枕的深夜,穿透了折磨与嫌恶,也穿透了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蚀骨灼心的欲望,那些沉沦时令人迷醉的欢愉。
为什么不杀他?
楚晚宁不知道墨燃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而真相……他花了那么久,才敢正视自己心底那份畸形又滚烫的情愫。
因为他爱这个男人。
不管是墨燃,还是那个残暴的踏仙君,他都爱。这份爱让他心如刀绞,却又烧着另一团火——是欲火,是痴念,是不顾一切的沉沦。
“师尊?”
墨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把楚晚宁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楚晚宁抬手抚上他的脸,拇指轻轻蹭过他的唇,他的下颌,他的脖颈。看着那原本锋利冷硬的线条,在自己的触碰下一点点软下来,最后所有的遮掩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赤裸的真心。
“墨燃,”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砸进人心里,“我绝不会杀你。”
墨燃愣住了,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凑到楚晚宁身边,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
“师尊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发颤,像是怕听错,又像是在绝望里抓住了一丝虚妄的光,“我杀了那么多人,有朋友,有亲人……我还对你……对这天下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怎么可能被原谅?”
“我原谅你。”
楚晚宁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墨燃头上。墨燃的眼睛瞬间红了,眼眶里的泪又开始打转,想说什么,却哽住了。他只是更紧地攥着楚晚宁的手,拇指无意识地蹭着他的掌心,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是在自我审判:“师尊,我犯下的那些滔天罪孽,该死的。”
“不准!”
楚晚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吓得墨燃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的,是楚晚宁从未有过的、带着怒意的灼热目光。
“我不会让你死。”
“师尊,”墨燃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像是在求一个解脱,“求你……”
“不行。”楚晚宁的语气冷得像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可现在墨燃回来了,他能改了,他们明明终于有机会……
有机会什么?
再做回师徒吗?他们早就越过了那条不能回头的线。
“师尊到现在还这么心软。”墨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晨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镀了层虚幻的光,“对我这样的不肖弟子,您总是太过纵容。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毕竟造下这么多杀孽,犯下这么多过错,该由我自己了断。”
楚晚宁的灵核早就碎了,这具身体虚弱得不堪一击,根本不可能是踏仙君全盛时期的对手,但他的反应依旧快得惊人。
当墨燃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抬手召剑时,楚晚宁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一把将剑从他手里夺过,狠狠摔在地上。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
威胁解除的瞬间,楚晚宁一把将墨燃抱进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摆,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彻底消失。
在他怀里,那个残暴的踏仙君和那个懵懂的少年终于合二为一,止不住地发抖。
“师尊,我又伤了你……”墨燃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紧紧相拥,在他们纠缠半生的废墟之上,有一丝微光正艰难地破土而出。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能把彼此从深渊里拉出来。
天快亮了。
或许所有的血污,都能被黎明的光洗净。
而在这份迟来的宽恕里,或许还藏着一个关于明天的、微小却滚烫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