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别动啊然儿!”王嬷嬷按住他乱扭的腰,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墨燃撅着嘴,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湿漉漉的月牙,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大金毛:“可是嬷嬷,这药涂上去火辣辣的疼啊!”
“疼就对了。”楚晚宁清冷的声音响起,指尖沾着最后一点药膏,精准地抹在他最深处的伤口上,“说明药效在起作用。”
“哈?!”
任凭墨燃在旁边装模作样地哀嚎,王嬷嬷和楚晚宁还是利落地给他上完药,缠上了雪白的绷带。确认腰腹上的绷带缠得松紧合适,王嬷嬷便转身去收拾药箱洗手,楚晚宁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自家徒弟。
房间另一头,薛正雍正拼命按住来回踱步的薛蒙,生怕这小子冲过来再把墨燃的伤口碰开。楚晚宁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冷脸,可墨燃却注意到了——他师父耳尖泛着不正常的红,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浅浅的泪痕。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墨燃顿时蔫了,连装疼的劲儿都没了。
本来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不过是下界一个小村落闹了只低阶河妖,随便派个外门弟子就能解决。可谁让楚晚宁那会儿正忙着修补镇夜钟抽不开身,墨燃便自告奋勇地揽了下来。
事实也确实简单,他祭出见鬼,不过三两下便把河妖打得抱头鼠窜。谁知道那畜生记仇,趁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暴起,一声凄厉的嘶吼过后,锋利的爪子狠狠挠在了他腰腹上。
三道狰狞的血口子瞬间翻了出来,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等那河妖报了仇彻底消散,墨燃才捂着伤口站在原地,疼得直抽冷气。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还强撑着摆了摆手,对着围上来的村民们咧嘴笑,“就是破了点皮,不打紧的。”
可那些淳朴的村民哪里肯放他走,死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村里的医馆里上药,幸好他们家的药膏还算管用,勉强止住了血,也没让伤口发炎,撑到了他赶回死生之巅找王嬷嬷医治。
此时墨燃靠在枕头上,胸口和腰腹缠满了绷带,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和手臂。薛蒙终于停下了踱步,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哥……”
这声称呼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薛蒙向来心高气傲,平日里只会跟墨燃斗嘴吵架,还是第一次这么乖顺地叫他哥。
“疼不疼啊?”薛蒙的眼眶红红的,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后怕。
墨燃心里那点愧疚又翻涌上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得温柔:“不疼,真的。就是几道小口子,嬷嬷的药敷上就好多了。”
薛蒙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就好。”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突然抬手,狠狠一掌拍在了墨燃腰腹的绷带上!
“啊——!”
王嬷嬷和薛正雍同时惊呼出声,楚晚宁更是猛地站起身,厉声呵斥薛蒙的名字。墨燃疼得弓起背,捂着伤口咳嗽不止,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疼得他眼前发黑。
这小兔崽子!真当自己是天之骄子就能无法无天了?!
可薛蒙这会儿是又气又怕,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红着眼眶对着墨燃吼:“墨微雨你个蠢货!你是不是找死!转身之前就不能确认一下妖怪死透了吗?要是当时没人在,你是不是就打算把命丢在下界了?你知不知道你把师父吓得魂都快没了!”
墨燃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看向楚晚宁。
楚晚宁正垂着眼,视线死死钉在地板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过了好半晌,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能在你身边护着你。”
话锋一转,他猛地抬眼看向墨燃,语气瞬间冷硬下来,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不过我也没必要护着你。你忘了我教过你的?斩妖除魔之后,必须确认对方魂飞魄散才能转身!”
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玉衡长老在训斥自己粗心大意的徒弟。可只有墨燃知道,楚晚宁的声音里藏着多少后怕和委屈,那紧紧攥着的拳头,分明是在拼命克制想要扑过来抱住他的冲动。
他能听出师父话音里压抑的哽咽,能看到师父泛红的眼眶,甚至能感受到楚晚宁那颗因为担心他而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是他的光,是他的命。
墨燃温柔地笑了,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心意,轻声道:“是弟子疏忽了,让师父担心,弟子知错了。”
楚晚宁冰封的眼神像是被春风化开的雪,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足够让墨燃心满意足。
后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楚晚宁终于忍不住扑进墨燃怀里,埋在他颈肩处小声哭了起来,一遍遍地说自己有多害怕。墨燃轻轻拍着他的背,承诺再也不会这么粗心大意,他怎么舍得让自己的晚宁孤零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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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给墨燃定下了严格的忌口,连着几天只能喝清粥小菜,半点辛辣都碰不得。
“也就这几天,忍忍就过去了。”楚晚宁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语气平淡地劝道,“本来空腹吃辣就不好,你现在还在用药,更不能碰那些刺激性的东西。”
墨燃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摆手:“我才不管那些,只要能跟师父在一起,吃糠咽菜都行。”
可等墨燃的伤口终于大好,不用再忌口的时候,楚晚宁却悄悄溜去了孟婆楼的后厨。
面对厨师们疑惑的目光,他难得耐着性子解释自己要做什么,哪怕被问得烦了,也只是皱了皱眉,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冷着脸走人。
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满脑子想的都是墨燃。他想给自家徒弟做点什么,做点能让他开心的、能暖到心里的东西。
深夜,墨燃被一阵轻微的开门声吵醒。他揉了揉眼睛,顺着声音看过去,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月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楚晚宁身上,将他一身白衣染成了柔和的银辉,像是用月光和冰雪织就的长袍。他那双凤眸里盛着细碎的星光,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瓷碗,站在光影里,美得像天上谪仙下凡。
墨燃看得心头发热,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亲个够。
“吵醒你了?”楚晚宁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碰着他的伤口。
墨燃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作放得极轻:“没有。能看到师父这么好看的样子,睡觉都成了浪费时间。”
哪怕是在昏暗的月光下,楚晚宁的脸颊也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他皱着眉别过脸,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油嘴滑舌!”
墨燃低笑出声,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碗上:“师父,这是什么?”
楚晚宁的脸更红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转过头,把碗往他面前递了递,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我……给你做了点吃的。可能味道不太好,但是睡前吃点东西,夜里就不会饿醒了。”
“师父做的肯定好吃。”墨燃笑着凑过去,探头看向碗里。
下一秒,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墨燃?”楚晚宁见他半天没反应,忍不住轻声唤道。
墨燃的声音梗在喉咙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碗,总觉得这是场梦——又或者是另一场噩梦,专门来提醒他,他根本配不上楚晚宁。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指腹传来的痛感清晰得扎人。
不是梦。
碗里的红油馄饨卖相绝佳,奶白色的汤底浸在艳红的油色里,撒着翠绿的葱花、碎蒜和几颗鲜红的小米辣。薄得透亮的馄饨皮泛着浅棕的光泽,小心翼翼裹着饱满的肉馅,光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墨燃?”
楚晚宁的声音终于拉回了他的魂。墨燃缓缓抬眼,脸上的笑意早就没了,只剩满眼的震惊,像个见了鬼的孩子。
“师……师尊?”他磕磕绊绊地开口,声音都是抖的,“这是您……给我做的?”
楚晚宁轻瞥他一眼,眼尾带着点不耐,语气却软得很:“不然还给谁?我亲手端来的,忘了你最馋这一口?”
“我……是。”墨燃拼命点头,攥着衣角的手都在发颤,生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往常都是让施明靖给你带,”楚晚宁把小勺放进碗里,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用麻烦他了——这都半夜了,别扰人清梦。快吃,凉了就腥了。”
墨燃忙不迭点头,直到楚晚宁把碗塞进他手里,他还在盯着馄饨发愣,生怕眨眼的功夫这一切就消失了。
他用小勺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试探着咬了一口。
薄如蝉翼的面皮瞬间破开,鲜辣的肉馅裹着滚烫的汤汁在舌尖炸开,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死死憋在眼眶里,烫得他眼尾发红。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直到碗底见了空,才后知后觉想起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他还没成踏仙君,还没把楚晚宁逼到绝境。可自从知道那些年的馄饨都是楚晚宁亲手做的,那段记忆就像根针,时时刻刻扎在他心上。
他记得自己歇斯底里地骂楚晚宁,把碗摔在地上,馄饨滚得满地都是。楚晚宁就那样跪在地上,一点点把散了馅的馄饨捡起来,指尖沾了油也不在意。
【你算什么东西!】
(你明明那么好。)
【也配替他给我做馄饨?】
【楚晚宁!这世上没人能做出他那个味道!你再怎么学也没用!】
(你根本不用学他,你做的最好吃了。)
【我恨你!】
(我好爱你,晚宁,对不起……)
滚烫的眼泪终于砸在空碗上,墨燃捂着嘴,拼命压抑着哭声,可肩膀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呼地灌进来,疼得他喘不过气。
楚晚宁的凤凰眼猛地睁大,向来守礼的人竟忘了规矩,伸手就去碰他:“墨燃?你怎么了?”
“没、没事。”墨燃别过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楚晚宁怎么可能信。
“是不好吃?”他皱着眉,指尖还停在半空,“我怕太辣,减了半勺红油……”
“不是!”
墨燃猛地抬头,动作太急,牵动了腹部的旧伤,疼得他嘶了一声。可他顾不上疼,只看见楚晚宁因为他的反应缩回了手,耳朵尖泛着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完了,师尊肯定以为他嫌难吃了。
墨燃一把抓住楚晚宁的肩膀,力道大得吓人,把人拽进怀里紧紧抱住。窗外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静得只能听见他压抑的哭声。
“师尊,很好吃,”他埋在楚晚宁颈窝,眼泪打湿了对方的衣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那你哭什么?”楚晚宁僵着身子,手慢慢落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哄个孩子。
“因为……”墨燃的声音哽住了。
他该怎么说?说自己两辈子都在辜负他,上辈子把他逼上诛仙台,这辈子明明知道他的好,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混账事?说楚晚宁为他挡过刀,为他熬过夜,为了救他爬了三千七百九十九级台阶,最后却死在他手里?
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句:“弟子配不上师尊的心意。”
“胡说什么!”楚晚宁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却还是轻轻顺着他的头发,“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有什么配不上的?”
“我配不上!”墨燃猛地推开他,眼泪砸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师尊一直护着我,把我当宝贝,可我呢?我只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却一次次伤您的心!”
“您在蝴蝶镇替我挡了致命一击,肩膀都差点废了;您熬了汤等我回来吃饭,我却跟别人出去喝酒,把您晾在原地;您为了救我,爬了三千七百九十九级台阶,最后活活累死在我面前……”
“可我呢?我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我甚至还骂您,摔您做的馄饨……师尊,您要是从来没遇见我就好了,您本该活得逍遥自在,不用被我拖累。”
楚晚宁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小孩,竟然这么恨自己。他想说不是的,想说你没有拖累我,想说我心甘情愿,可话到嘴边,却只觉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重新把人搂进怀里,一遍遍地拍着他的背,任由墨燃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任由他哭到嗓子哑了,哭到没力气再说话。
该怎么做,才能抚平你心里的伤口?墨燃,别再怪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的哭声渐渐小了。楚晚宁轻轻推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指尖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可墨燃却低着头,肩膀垮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墨燃没动。
“墨微雨,看着我。”楚晚宁放软了语气,带着点恳求。
墨燃终于缓缓抬眼,紫黑色的眼眸里还蒙着一层水雾,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楚晚宁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可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你说你配不上?不,墨燃,你值得我付出一切。”
墨燃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忍不住往他掌心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
“要是觉得没谢过我心里难受,那就现在谢,”楚晚宁笑着,指尖划过他的唇,“不算晚。不过就是碗馄饨,只要你爱吃,我可以天天给你做。”
墨燃吸了吸鼻子,看着楚晚宁温柔的眉眼,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虽然很淡,却像破云而出的月光。
“不够,”他摇摇头,声音还是哑的,“说再多谢谢都不够。但师尊,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做馄饨,谢谢你五年前救了我,谢谢你两辈子都没放弃我。
“师尊,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
楚晚宁把他重新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一直记得。”
月光透过窗棂,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从那日起,楚晚宁便寸步不离守在墨燃床边,非要等他彻底痊愈才肯罢休。
他跟着王夫人学照料人的法子,从涂药到换药,样样都亲力亲为。在死生峰上下看来,不过是玉衡长老心疼徒弟,盼着他快点好起来。没人看见换绷带时,楚晚宁对着墨燃缠满纱布的小腹,笨拙又温柔落下的轻吻;也没人看见夜里少年蜷在他膝头,被修长手指顺着发丝时,整个人软成一滩水的模样;更没人看见墨燃醒着时总在道谢,不管是刚换完药,还是被他搂在怀里取暖,总要絮絮叨叨说上好几遍。
楚晚宁唯一离开墨燃的时候,就是晚饭前去孟婆堂的后厨。次数多了,厨子们都摸清了他的习惯,提前把他要用的食材都摆出来。
这天夜里,墨燃又窝在他膝头,楚晚宁指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好几天的话。
“墨燃。”
“弟子在,师尊。”少年仰起头,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会一直给你包馄饨的。”
“弟子知道。”
“可你……会不会吃腻?”
墨燃眨了眨眼,眼底是藏不住的暖意,伸手抓住楚晚宁垂在身侧的手,把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只要是师尊包的馄饨,我吃一辈子都不会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