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背着师兄的身子在山道上踉跄，胃里翻涌的恐惧像块浸了铅的巨石，压得他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明明他早该料到的，理智也在拼命扯着他的袖子喊不行，可就因为师兄那几句挤兑，他鬼迷心窍地松了口。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没用，躲不开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和恐惧。

那天他本来已经拒绝了师兄要跟着去封山缝的请求，刚转身要走，就听见韩强在背后炸了毛：“怎么，楚公子是觉得我不够格？连帮你望个风、收拾几只杂碎小鬼都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所有人？”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扎在了楚晚宁最不愿示人的地方。

倒不是说这话有多对。楚晚宁看人向来讲究实事求是，甚至称得上刻薄。他从没想过师兄真的一无是处，只是那家伙实在太嫩，毛躁又冲动，遇上哪怕最弱的邪祟都能把自己置于险境。

可师兄那句“我们”，像道无形的墙把他彻底隔在了外面。仿佛整个师门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那个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怪物。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让这点破情绪搅乱了判断？

现在遭罪的是谁？

师兄虽比他年长，不过是虚长几岁罢了——连冠礼都还没行，更别说出过死生峰的山门。他本该护着点的。

楚晚宁越想越臊得慌，更怕师尊知道了会怎么看他。恐怕本来就没几分好感，这下要彻底跌到谷底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笑。师兄昏迷在他背上，伤口还在渗血，他居然还有心思琢磨师尊对自己的看法。

明明还在死生峰的地界里，可到医庐的路却像是没有尽头。那些从山缝里钻出来的虫妖虽弱，架不住数量多，尾刺上的麻痹毒针密密麻麻。要是他一个人来，早就把这群虫子碾成肉泥偏生师兄非要冲上去逞能。

脚下的山路越来越飘，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跟着软了，连师兄那点分量都快背不动。四周的树影在眼前晃成一片虚影，他只能死死盯着那条模模糊糊的石板路，机械地挪动着步子。

天早就黑透了。师尊他们该发现他们没回去了吧？

应该是发现师兄不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有人能出来找他们，他实在撑不住多久了。

喉咙里翻上来一股又腥又苦的滋味，楚晚宁狠狠咬着下唇，才没把胃里的东西吐在师兄身上。每走一步，肌肉都在尖叫抗议，腿肚子抖得像筛糠。眼前忽然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他晃了晃，还是咬着牙把那步路踏了出去。

——

楚晚宁刚踉跄着拐过废弃的凉亭，就看见师尊墨燃快步冲了过来。

墨燃的脸先是一松，随即被惊恐和怒火填满，那点情绪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怎么回事？”墨燃一把将韩强从他背上拽过去，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火气，“你们俩跑哪去了？他怎么昏了？伤在哪了？”

楚晚宁把涌到嘴边的腥甜咽回去，哑着嗓子说：“虫妖。他跟我去封山缝了。”

墨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眼神里全是不敢置信的怒意。楚晚宁没管他，接着说：“他被蛰了几下，那虫子的针带麻痹毒。”

墨燃深吸一口气，别开脸没看他，语气冷得像冰：“你明知道你师兄还嫩得很，怎么能让他跟着去？”

“我……”楚晚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师尊的指责像一拳砸在他心口，堵得他喘不过气，“对不起……”

“够了。”墨燃没让他说完，“我带他去医庐，你别添乱了。”

说完，他背着韩强转身就走。楚晚宁僵在原地，看着师徒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

滚烫的涩意从眼眶里涌上来，胃里的剧痛顺着经脉蔓延到胸口，像有团火在烧。

他眨了眨眼，没让眼泪掉下来，抬脚朝着医庐的方向慢慢挪。

不管怎么说，这烂摊子是他捅出来的，总得亲眼看着师兄没事才行。

——

楚晚宁不知道师门里的消息传得有多快，等他挪到医庐时，几个师姐师兄已经围在了门口。

贪狼长老被这群人吵得不耐烦，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着，却也没真把人赶出去。屋里挤得满满当当，长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连惯常的冷嘲热讽都省了。

还好，韩强已经醒了，正对着师尊哼哼唧唧地喊疼。

楚晚宁站在门外，忽然有点羡慕。羡慕师兄能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疼，羡慕他一喊疼，就有人软着声音哄。

“行了行了，没死就别嚎了。”贪狼长老翻了个白眼，“你体内那点毒都快清干净了，至于疼成这样？”

“你少说两句。”墨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显然是在强忍着对长老的不满，“他刚醒。”

谭浪最后一针落定，把韩师兄身上的伤口也一并包扎妥当，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耐烦：“行了，完事了。你们愿意守着就守着，我得回去忙了。下次没真要命的事，别来烦我。”

这话像是个信号，原本围在门口的师兄弟妹立刻挤到病床边，师尊也坐在了床头。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到谭浪，有后怕的追问，也有劫后余生的松了口气，乱糟糟地裹成一团。

楚晚宁站在人群外一步远的地方，下唇被咬得发白，指尖在身前微微绞着。今晚看来是没机会跟师尊道歉了。他最后瞥了眼床前攒动的身影，没出声，转身就往外走。脚踝上的旧伤被刚才奔波扯得发疼，他每一步都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走廊上还在昏睡的伤患。

夜已经深透了，通天塔附近只剩他一个人。楚晚宁知道没人会来找他，毕竟他总爱在这个时辰独自待着，就算有人撞见，也只会当他又在修炼，不会觉得奇怪。

他总来这棵海棠树下待着，倒不全是无意识的习惯。毕竟他就是在这儿第一次遇见师尊的——那么高大一个人，居然蹲在地上佝着腰，小心翼翼地把几条蚯蚓移回泥土里。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会把心思放在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上。

楚晚宁清楚自己该赶紧运功逼出体内的余毒。就算那毒再温和，积少成多也会伤身。可他实在太累了，只想歇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以前也不是没在这儿睡过，只要赶在早课之前醒过来就好。

——

“师尊，对不起。”阿强在墨燃追问起当时的情况时，声音带着哭腔，“都是我的错……我太没用了，还拖了楚公子的后腿。”

“别这么说。”墨燃下意识地打断他，最见不得弟子妄自菲薄，“先跟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我说的是实话啊。”阿强叹了口气，“楚公子以前都是独自去封裂隙，从来没带着伤回来过。”

墨燃正想开口安慰，阿云却先轻声接了话：“对了……楚公子呢？他平安回来了吗？”

墨燃心里先软了一下，这孩子自己还躺着养伤，居然还记挂着别人。随即又忍不住有些自嘲——楚晚宁那种性子，做完该做的事肯定就走了，哪会留下来跟他们凑堆？刚才自己还特意说了要带阿强回来，他怕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阿云却又补了句：“我刚才好像看见他了，就在谭浪先生走了之后没多久。不过我猜他应该早就来了，一直没出声而已。”

墨燃愣住了。他还以为阿云上次受了委屈，不会再愿意提起楚晚宁。看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更让他意外的是，楚晚宁居然真的来过。刚才那点对徒弟的怨念，瞬间变成了愧疚。

“我……我好像看见他走路不太对劲。”阿云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说楚晚宁受伤是多大的罪过，“有点瘸？不过我也不太确定……”

墨燃猛地顿住脚步。楚晚宁会受伤？这念头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那孩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宗师，怎么可能栽在几只小妖兽手里，还能伤到站不稳？

弟子们也小声议论起来，有不信的，也有跟着担心的。阿云不是那种乱说话的性子，既然她提了，就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去看看他。”墨燃随口安抚了弟子一句，脚下却已经快步朝着门外走，到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

一开始只是为了安弟子的心，可越找越慌。他把死生巅翻了个遍，都没看见楚晚宁的影子。之前去找阿强和阿云的时候，他还笃定只要是楚晚宁带着阿强，就一定不会出事。

可阿云的话像根针，扎破了他那份盲目笃定。是啊，楚晚宁再厉害，也是个人，不是铜浇铁铸的，怎么可能不会受伤？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似的缠得他心慌意乱。

等他终于找到人的时候，胸口已经因为跑太快和满心的后怕一起剧烈起伏着。要不是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他差点就错过了树底下缩成一团的身影。

楚晚宁就蜷在通天塔旁的海棠树下，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臂弯里，看起来格外瘦小脆弱。这跟墨燃预想的画面完全不一样——他以为就算受伤，楚晚宁也会硬撑着自己疗伤，再不济也是在练功，怎么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缩在树底下睡着了？

墨燃几乎是踉跄着跪了下来。他凑过去推了推楚晚宁，对方却连动都没动一下。他伸手碰了碰徒弟的额头，指尖瞬间被烫得一缩。

“晚宁！楚晚宁！”墨燃拍着他的脸颊，声音都有点发颤，“醒醒，楚晚宁！”

过了好一会儿，楚晚宁的眼皮才终于动了动，勉强睁开眼。眼神是涣散的，甚至都没聚焦到墨燃脸上。可就算这样，墨燃也松了口气——至少他还醒着。

“快，我带你去找医仙。”墨燃伸手想去扶楚晚宁起身，语气里满是急切。这发烧十有八九和之前阿强体内的蛇毒是同一种，要是已经烧起来了可就不妙——说明毒素在楚晚宁体内潜伏太久，早就过了初期发作的阶段。

他刚把人架起来，怀里的少年突然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细得像蚊蚋，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听得墨燃心口一紧，连呼吸都差点停了。

他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楚晚宁发出的。

几乎是本能的，墨燃立刻放缓动作，小心翼翼地把人重新扶坐回去，嘴里下意识地哄着：“别怕，没事的——哪里疼？指给我看好不好？”

楚晚宁没应声，也没抬头看他。墨燃早料到会这样，这孩子向来心高气傲，怎么可能轻易承认自己难受？可看着少年把脸埋在自己肩头，连坐稳的力气都快没了，他实在生不起气，只觉得心疼。

忽然，怀里传来一阵含糊的呜咽声，墨燃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吐？

他刚想找东西接，就见楚晚宁猛地抬手捂住嘴，可还是晚了一步。腥甜的血沫从指缝里溢出来，红得发黑，溅得两人衣袍上都是。

“对、对不起……”楚晚宁埋在掌心里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哭腔，他挣扎着想推开墨燃，“你的衣服……”

墨燃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声音都变了调：“别管衣服！你都吐血了！我们现在就去找踏仙君——不对，去找医仙！”

楚晚宁虚弱地点了点头，可不等墨燃伸手，他居然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眉头狠狠皱了一下。那痛楚只闪了一瞬，却被墨燃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和阿云说的一样，这孩子腿伤了，刚才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可他居然把墨燃的话当成了“要自己走过去”。楚晚宁咬着牙，硬撑着往门外挪，明明腿都在打颤，却硬是不肯再靠墨燃一下。

墨燃看得太阳穴突突跳，恨不得把这死倔的小子按回地上。这都烧糊涂吐了血，还在这儿硬撑什么？

“你干什么？”他快步冲过去，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别动！我扶你——不，我背你过去，听话！”

楚晚宁却眨了眨眼，眼神里居然带着点困惑，好像搞不懂墨燃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要不是他眼下泛红、眼神涣散，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渍，这表情简直和平时那副冷淡又傲慢的样子一模一样。

墨燃不管不顾了，一把打横将人抱了起来。他做好了被挣扎反抗的准备，可楚晚宁却只是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胸口，半睁着眼，睫毛颤得像风中的蝶。

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骄傲？墨燃心里的担忧瞬间翻了好几倍。

“乖，没事了。”他收紧手臂，声音放得极柔，“师父在这儿，马上就带你去治伤，很快就不疼了。”

楚晚宁皱了皱眉，过了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带着点茫然地问：“师父？”

“我在。”墨燃应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此刻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心疼、焦虑、还有点想骂人，可所有情绪都汇成一个念头——必须赶紧把楚晚宁送到医仙那儿，把那该死的毒清掉，让这孩子别再遭罪了。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