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的。”
“是是是，不疼。”墨燃咬着牙，指尖捏着新的合金肩甲，小心翼翼往CH-L4N的断臂接口上卡，“你给我安分点，马上就好了。妈的，你当时脑子里装的是废铜烂铁吗？”
CH-L4N纹丝不动，连眼尾都没动一下——任何细微的晃动都可能打乱墨燃的校准。他能精准捕捉到墨燃声线里的细微震颤，那不是完美的周期性波动，毕竟人类的声音从来都带着温度。但就算把他扔进千万人的人声洪流里，他也能一秒揪出墨燃的声音，揪出那些藏在语调起伏里、连墨燃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真实情绪。
现在那声线绷得像根快要断的弦，紧绷里裹着怒火、焦虑，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恐惧。等墨燃终于把肩甲焊死，喘着气坐到他面前的检修椅上时，CH-L4N从他眼底清晰读出了这些情绪。
“我只是执行协议。”CH-L4N的语气毫无波澜。
“协议？”
墨燃的声调陡然拔高。CH-L4N立刻分析出那是难以置信，以及正在飙升的怒意。
“你——那一刀直接把你肩甲劈成两半，你就这么扑上去挡着，哪门子协议会算这种烂账？”
CH-L4N皱起眉，对那句脏话有些不适。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基于百万次微观演算，每一步都有坚实的算法支撑，可惜墨燃大概永远理解不了这种精密。“我的肩甲愈合速度是你的七倍。”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只是个简单的选择。”
墨燃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椅子上，嘴下意识张开要反驳，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CH-L4N莫名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眶红得有些刺眼。
一整个上午墨燃都没搭理他。要不是他自己没法更换肩甲，根本不会放墨燃进维修间。看来这一上午墨燃都在攒着话骂。
“‘简单’的选择。”嘲讽让墨燃的声音粗粝了不少，“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CH-L4N只是微微歪了歪下巴。或许墨燃说得对，但那又怎样？他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漫长的沉默后，墨燃猛地吐了口气，双手插进头发里，指尖狠狠搓着后颈——那是他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CH-L4N的逻辑模块里闪过“安抚”的指令，他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等墨燃再坐直时，下颌线的紧绷终于松了些。“你……”他犹豫了一下，喉结滚了滚，又绷紧了下颌，“你当时疼吗？”
疼？
CH-L4N的逻辑模块飞速运转，瞬间做出了判断——撒谎是最优解。“不疼。”他的回答依旧平稳。
墨燃看着他，眼神复杂，然后别开了脸。
CH-L4N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愧疚。他不懂，愧疚何来？
“对不起。”他下意识开口，却忘了调节音量，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他看到墨燃的肩膀垮了下去。“我不是在怪你。”墨燃的声线带着奇怪的颤音，像是在说服谁，“我只是——我以为你……”他烦躁地闷哼一声，指尖都在发抖，“你吓死我了。”
吓死他？
CH-L4N皱起眉。他的系统里确实有威慑程序，但那只是被动运行的默认模式，除非必要绝不会主动触发。他只在初见墨燃时用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启动过——一来没必要，二来墨燃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冷硬。
他从没想过要吓到墨燃。他只是想保护他。
他还没来得及再次道歉，墨燃就突然扑过来，攥住他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别再做这种蠢事了，晚宁。求你了。”
声线的波动更乱了。
晚宁。
这个音节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代码海洋，瞬间搅乱了CH-L4N的全部运行程序。他立刻暂停了所有次要任务，把运算资源全部倾斜到搜索这个音节的意义上。晚宁……晚宁……
终于，他在一堆等待清理的废弃代码碎片里找到了答案。
晚宁。楚晚宁。一个名字。链接还在，只是因为之前的强制重启有些磨损。CH-L4N用意识轻轻拂过每一段代码，把磨损的地方重新焊牢，确保它们都连接到正确的节点上。
“以后就叫你楚晚宁吧。”那是他的制造者留下的声音，藏在自我意识的边缘。
“你好暖啊，晚宁。”那是墨燃的声音，藏在他意识的最深处。
是他的名字。
他翻遍了所有运行日志，发现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曾经高得惊人，直到——
直到那条巷子。当时他只用了几毫秒就认出了歹徒手里的军用匕首，又用不到一倍的时间遍历了所有保护墨燃的预案，选出了成功率最高的那一种。但自我保护程序立刻发出了警报，算出了行动的代价。最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强制重启，切断那些碍事的安全协议，才得以执行那个预案。
他扑过去把墨燃按在身下，替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又在歹徒反应过来之前拧断了对方的手腕。
CH-L4N很清楚“后悔”的定义，但他从不后悔那个选择。
其实当时是疼的。他的制造者给了他最精密的痛觉模拟系统，让他能像人类一样感知伤害。但墨燃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才被盯上的，是他把危险引到了墨燃身边。
他唯一后悔的是自己不够周全，居然让墨燃陷入了险境。虽然强制重启删掉了不少安全代码，让他留下了不少运算漏洞，但就像这块新换的肩甲一样，他会把那些漏洞一个个补上，下次绝不会再让墨燃暴露在危险里。
现在，CH-L4N把“楚晚宁”这个名字设成了最高优先级的运行程序。
他轻轻刷新了一遍系统。
楚晚宁，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刚才干嘛了？”墨燃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那双紫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带着点慌乱，“你重启系统了？”
“别瞎担心。”楚晚宁抬手按住墨燃的手背，指尖清晰感受到他紊乱的脉搏，他甚至扯出了一个极其生涩的笑。墨燃生气是因为他没提前说明计划，那这次他就说实话，“你刚才叫我名字了，我只是……想起了这个名字。”
可墨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楚晚宁的情绪分析模块显示，这次安抚彻底失败了。“你需要‘想起’自己的名字？”墨燃的声音比刚才更慌，眼神又落回了他刚换好的肩甲上，带着说不出的心疼。
楚晚宁动了动，浑身都不自在。虽然裸露的电路已经被遮起来了，但表层皮肤还没完全长好，底下金属构件的冷光若隐若现，像在把他最不堪的脆弱摊开示众。
他恨不得立刻找件衣服把自己裹严实——墨燃不该看见这些的。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和他之前允许墨燃帮忙的决定撞在了一起。之前墨燃帮他的几次都很顺利，他实在没理由突然反悔。
于是楚晚宁只能僵在原地，看着墨燃因为自己刚才的回答而沉下的脸，心里更堵得慌了。
"晚宁。"
又是墨燃的声音，可这次听着不太一样。不是音调变低了，是那语气里藏着什么东西，楚晚宁搜遍了自己的分类库也找不到合适的标签。他的逻辑体系里只有简单的归类：事件、感官数据、起因、结果，以及是否值得重复。
可这次他除了能捕捉到声音的波形和分贝，再找不到任何可以归类的依据。他索性把这异样塞进了那个专门装"无法理解之物"的文件夹里——里面还躺着不少东西：墨燃靠在他肩头睡着时，他身体里那股莫名的沉重；墨燃的手不经意擦过他时，传感器里窜过的电流；还有墨燃冲他笑时，机械心脏不受控加快的转速。
"晚宁。"墨燃又叫了一声，语气依旧是那股说不出的怪异。
"我听见了。"楚晚宁的声音带上了惯常的冷硬，试图把那股不安压下去，可心底还是窜起了些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烦躁，"叫一次就够了。"
墨燃突然握紧了他的手。楚晚宁的压力传感器立刻给出了判断：这是个带有安抚意味的动作。
墨燃的声音在发抖："我只是怕你忘了自己叫什么。"
荒谬。楚晚宁差点就把这两个字说出口了。
好在他及时截住了这句话，重新斟酌了一番，才开口："我不会忘的。"
他是认真的。等会儿他就去翻自己的代码，把"楚晚宁"这三个字嵌得更深些，下次就算突然关机重启，也绝不会弄丢这个名字。他不想再让墨燃为他担惊受怕了，也不想再体会上次差点删掉自己名字时，那种连自己都要失去的恐慌——那是他至今都找不到解决方案的弱点，就像此刻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轻轻贴在了墨燃的脸颊上。
他告诉自己，只是想确认墨燃是否安好，是否还带着活人的温度。
墨燃闭上了眼，楚晚宁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掌心微微颤抖，眼睫也跟着轻轻颤动。
楚晚宁忽然觉得，墨燃此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真正的人——会为他这个半人半机械的怪物红了眼眶。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极淡的笑。墨燃对他的好太莫名其妙了，他至今都想不通缘由，却也渐渐明白，这份温柔是墨燃骨子里改不掉的东西，也是他一直想学着拥有的"人性"。
"我真的不会忘。"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生怕墨燃会纠结好几天。
墨燃点了点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腕，那触感带着种陌生的亲昵。楚晚宁刚想把手收回来，墨燃却突然抬手覆住了他的手，微微偏头，在他掌心印下一个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吻。
等楚晚宁的传感器捕捉到这个动作的意义时，墨燃已经松开了手，只在他掌心留下一点淡淡的温度，证明刚才那一下不是错觉。
"嗯，我信你。"
墨燃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可最让楚晚宁在意的是他的眼睛。
他快哭了。楚晚宁清晰地做出了判断。
快安慰他。这个指令瞬间占满了他的优先级队列，无数个"帮他""别让他难过"的念头在回路里乱窜。
可他搜遍了所有数据，也找不到应对这种情况的程序。最后只能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别哭。"
"谁哭了？"墨燃嗤了一声，声音却哑得厉害。
楚晚宁皱起眉，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墨燃被他看得不自在，摆了摆手："别管我了。"他嘟囔着站起身，朝楚晚宁伸出手，笑容里带着点掩饰不住的颤抖，"走吧，该给你洗头了。这次换我来照顾你。"
换我来照顾你。
楚晚宁没去细想这句话，他知道自己一旦试图解析，只会触发多年前就被封闭的内存空间，那里藏着他早已不需要的旧协议，只会让他的系统出现故障。
但他还是任由墨燃牵起他的手，跟着回了屋。他任由墨燃在浴室里挨着他坐下，解开他的发带，一点点梳开那些凝固了血污和机油的发丝。他任由墨燃像对待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碰他，墨燃让他低头就低头，让他闭眼就闭眼，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顺从能让墨燃莫名地开心。
等一切都弄完，楚晚宁试图把这整个下午的画面打包成一团温暖又模糊的云，却迟迟不知道该把它存在自己的哪个文件夹里。
最后，他还是把它和那些"无法理解之物"放在了一起。楚晚宁看着这些和墨燃有关的、攒了满满一文件夹的未知，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心地把文件夹锁了起来。
后来系统例行清理冗余代码的时候，楚晚宁特意把这些未知都保护了起来。他读不懂这些数据的意义，却舍不得删掉它们。
或许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在那之前，在他能读懂墨燃眼神里无尽温柔的含义之前，他能做的只有把这些珍贵的未知，好好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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