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曾经笃定,这世上再没人比他更了解楚晚宁。
毕竟是两辈子的纠缠,从懵懂少年到迟暮相守,他连楚晚宁睡前要翻三次身、醒后要先喝半盏温茶的习惯都刻在了骨子里。他知道楚晚宁的糖要放三分甜,多一分就会皱眉;知道他做噩梦发抖时,要把暖炉塞进他怀里,再轻轻拍着后背哼他听不懂的调子;知道他伏案批卷时会无意识地碎碎念,声音轻得像蚊蚋,却偏要把错字念三遍才肯动笔改。
唯独那最后一条,墨燃从来不敢提。他怕楚晚宁知道后会臊得脸红,从此连低声碎念的习惯都改掉。
在墨燃心里,楚晚宁就是他的命。
若有人问起,他拍着胸脯就能保证,楚晚宁的事他无所不知。
可此刻,他低头看着怀里睡得安稳的人,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笃定像个笑话。
因为楚晚宁,他的命,他活着的意义,正缩在他怀里说梦话。
这是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事。以他上辈子那股偏执劲儿,若是见过楚晚宁说梦话,就算烧成灰都不可能忘。
这个念头带着点涩,差点破坏了此刻静谧的气氛。墨燃早就下定决心,要把上辈子的烂事都埋了,好好守着眼前的人过日子。他知道愧疚会跟着他一辈子,可比起揪着过去不放,他更愿意把目光放在楚晚宁身上——看他皱眉,看他笑,看他把饭煮糊了却嘴硬说自己是故意的。
可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怀里的人勾走了。楚晚宁背对着他缩成一团,脸朝着墙,被他圈在腰上的胳膊拽得紧紧的,身体软乎乎的,带着刚洗完澡的皂角香,正毫无顾忌地碎碎念,把墨燃的心跳搅得一塌糊涂。
“唔……”楚晚宁又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墨燃忍不住低笑出声。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半夜他迷迷糊糊爬上床时,楚晚宁已经睡着了,嘴里却在念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菜园子,说要种满青菜,免得某人又偷偷去镇上买卤味。
“墨燃……”楚晚宁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
“我在呢。”墨燃低头,把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轻得怕惊碎这梦境,“我在这儿。”
他拼命压着心底翻涌的酸和甜。这句话,他等了两辈子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楚晚宁动了动,又唤了一声:“墨燃。”
“师尊,我在。”
这次楚晚宁没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
墨燃屏住呼吸,以为他这就睡熟了,刚要松口气,就听见怀里的人又开了口。
“墨燃……别那么对他。”
得,菜园子的话题算是告一段落了。墨燃失笑:“晚宁,你又梦见什么了?”
他差点就把人翻过来,想看看楚晚宁此刻是什么表情——是皱着眉在为谁担心,还是像喝醉了似的眉眼舒展?
“我喜欢你。”话刚出口,墨燃自己都愣了愣。他本来只是想问问梦的内容,结果情难自已,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别转移话题。”楚晚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听……听师尊的话。”
“好,我听。”墨燃在他发顶印下一个吻,“你说,我怎么了?又欺负谁了?”
“墨燃……”楚晚宁又唤了一声。
墨燃圈着他腰的手紧了紧:“我听着呢,师尊,你说。”
“别再喂薛蒙吃叶子了。”
墨燃差点笑出声,胸腔里的震动顺着手臂传到楚晚宁身上:“什么?”
“我不说第二遍。”楚晚宁的语气带着醒时的骄傲,明明还闭着眼,却像在瞪人。
“好好好,我知道了。”墨燃憋着笑哄他,“我在你梦里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嗯。”楚晚宁哼了一声,带着点委屈。
“那我不喂了,都听师尊的。”墨燃低笑着,“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
“乖。”楚晚宁像是满意了,身体往他怀里又缩了缩,彻底放松下来。
这次他是真的睡熟了,再也没发出声音,只剩下均匀轻柔的呼吸声。
“师尊的梦里还挺热闹。”墨燃对着他的后背轻声嘟囔。
他本来也打算睡了,却忍不住睁着眼等了好一会儿,生怕楚晚宁再开口。可等了半天,怀里的人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呼吸声在耳边轻响。
他的心太满了,满得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楚晚宁醒过来时,就看见墨燃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床边。
“睡觉去。”楚晚宁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我睡过啦,师尊别担心。”墨燃揉了揉眼睛,试图蒙混过关。
“骗子。”楚晚宁掀开被子坐起来,“赶紧睡。”
墨燃叹了口气,乖乖躺回床上,却撑着胳膊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还记得昨晚……”
楚晚宁皱着眉看他:“什么事?”
墨燃心里有点小失落,却还是笑着躺回床上:“没什么,大概是我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楚晚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觉得他在耍什么花招,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我去喂阿骛。”说完就掀被下床,没再追问。
这事过了好几周,墨燃都快忘了。每天的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练剑、做饭、陪着楚晚宁晒太阳,那夜的梦话像是一场模糊的幻觉,渐渐沉到了记忆深处。
直到某天深夜,楚晚宁又开始说梦话。
墨燃是被他的声音吵醒的,刚睁开眼,就听见楚晚宁在他怀里轻声念叨着阿骛。
“阿骛很乖……”楚晚宁的声音带着笑意,是每次提到阿骛时才会有的温柔,“它不咬人……”
墨燃忍住没反驳。就在几个小时前,阿骛还一口叼住了楚晚宁的衣袖,死活不肯松嘴,最后还是他掰开狗嘴才把衣服救出来。
“嗯,阿骛最乖了。”墨燃顺着他的话说,又故意逗他,“那师尊还喜欢谁?”
楚晚宁安静了几秒,才软软地说:“墨燃。”
墨燃心里一甜,故意追问:“喜欢墨燃?”
“嗯。”
“那墨燃是师尊的什么人?”
“徒弟。”
“就只是徒弟?”
“唔……”楚晚宁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像是在纠结。
“师尊,”墨燃凑到他耳边,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诱哄,“墨燃就只是你的徒弟吗?”
楚晚宁皱起眉,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墨燃没听清。
“师尊说什么?我没听见。”
“闭嘴。”楚晚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像是被问烦了。
墨燃低笑出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人就算睡着了,都还是这么可爱。他凑过去,又问:“那师尊觉得,墨燃和阿骛,谁更好?”
“选一个?”楚晚宁的眉头又动了动。
“对,只能选一个。”
楚晚宁想都没想,直接说:“阿骛。”
墨燃瞬间僵住。他才不会跟一只狗吃醋,绝对不会!“什么?”
楚晚宁像是嫌他吵,皱着眉叹了口气。
“师尊,你不再想想?那谁长得更好看?肯定是我吧?”
楚晚宁的眼皮动了动,还是那句话:“阿骛。”
“师尊——”
“让我睡觉。”楚晚宁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别啊师尊,你再说说——”
楚晚宁翻了个身,很快又沉进梦乡,呼吸均匀得像团化开的棉花。
墨燃看着他露在被子外的后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人捞回来按在自己怀里。鼻尖蹭到楚晚宁柔软的发顶,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扫过自己锁骨,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
那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些细碎又温热的片段,翻来覆去的都是怀中人的影子。
第二天早饭时,楚晚宁正安静地用勺子舀着粥,忽然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
“师尊。”
他抬眼看向墨燃,咽下嘴里的粥才开口:“何事?”
墨燃立刻摆出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眼睛弯得像月牙:“师尊,你说阿胭和我比,谁更俊些?”
楚晚宁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墨燃,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墨燃挠挠头,忽然有点心虚,像极了当年在死生之巅偷偷溜去山下买糖,被抓包时的蠢样。他嘿嘿笑了两声:“师尊不用回答也行,我就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我一只狗和你谁更俊?”楚晚宁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墨燃笑得更心虚了,声音也小了下去:“差不多吧……师尊别往心里去。”
楚晚宁斜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闷头喝自己的粥。
墨燃却不肯罢休,忽然凑过去飞快啄了下他的唇角,快到楚晚宁还没来得及发作,又用舌尖轻轻勾了勾他的唇瓣。等他松开时,楚晚宁果然忘了刚才的蠢问题,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
直到夜里两人躺进被窝,楚晚宁才忽然贴在他耳边,用气音轻轻道:“墨燃更俊。”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把人推开,抓过被子裹住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墨燃一动不动。
墨燃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白天问的蠢问题,瞬间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晚宁!”
他立刻黏上去,从背后环住楚晚宁的腰,鼻尖蹭着对方温热的后颈:“我觉得晚宁才是天下第一俊,比我好看一百倍!”
“闭嘴,睡觉。”楚晚宁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可墨燃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他的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
楚晚宁的睡眠一向没什么规律。
有的夜里他睡得沉得像块石头,就算天塌下来也未必能醒;有的夜里却异常清醒,会和墨燃絮絮叨叨说上半宿,从当年在死生之巅种的桃树,说到山下集市卖的糖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墨燃总是陪着他,哪怕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来,也强撑着精神听。他生怕自己一睡过去,就错过了和楚晚宁说话的机会。
可这日子久了,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就出来了。
他开始不分场合地犯困,上次楚晚宁中途歇工,拉着他去院子里晒太阳,结果刚坐下没十分钟,他就靠在树上睡得人事不省,还是楚晚宁把他扛回屋里的。
楚晚宁不可能没发现。
这天两人都在家,楚晚宁在工作台前摆弄他的天问,墨燃坐在对面的摇椅上看书,忽然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冷不丁的质问。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墨燃放下书,摇摇头:“师尊怎么这么问?”
楚晚宁却没挪开视线,眼神里带着点压抑的烦躁:“别骗我。”
“我没骗你啊。”墨燃有点懵,他要是真做噩梦,动静不小,楚晚宁不可能没察觉,“师尊到底发现什么了?”
楚晚宁没说话,几步走过来,脚步放得有点重,带着点孩子气的别扭。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墨燃眼下乌青的地方。
“你根本没睡好。”
“没事的晚宁,就是最近醒得早了点。”墨燃赶紧安抚他,生怕对方又皱起眉头,“是不是我黑眼圈太重了?”
楚晚宁没说话,可那沉默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真的没事,就是想多看看你。”墨燃差点把心里话秃噜出来,赶紧把话咽回去,换了个理由,“早起练练剑而已,师尊别担心。”
楚晚宁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你不想说就算了。”
墨燃立刻凑过去,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不是不想说,要是真做噩梦,我肯定第一时间喊你。以前不都是师尊把我喊醒的吗?”
“以后我要是没醒,你就叫醒我。”楚晚宁的手臂慢慢环住他的腰,力道不算重,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嗯,我知道。”墨燃回抱住他,下巴蹭着对方的发顶,“我知道师尊会一直陪着我。”
“谁……谁要陪你。”楚晚宁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却没推开他。
墨燃本来打算把熬夜的事烂在肚子里,就把这份偷偷摸摸的心意藏在心里,等哪天楚晚宁想说了,再慢慢告诉他。
可他没等到自己坦白,楚晚宁先出招了。
两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墨燃端着一盘切好的梨,本来想喂楚晚宁,却被对方瞪了一眼,只好自己咬了一口。
忽然听见楚晚宁慢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憋不住的笑意:“墨燃的寝技倒是挺特别。”
墨燃差点把梨喷出来,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脸颊瞬间烧得发烫:“晚宁,你……你胡说什么?是不是我弄疼你了?哪里不舒服?”
他慌慌张张放下果盘,伸手想去碰楚晚宁的腰,却被对方猛地躲开了。
“不是这个!”楚晚宁的耳朵瞬间红透,语气里带着点恼羞成怒。
墨燃更懵了,不是这个还能是哪个?
“师尊……能不能说清楚点?”他的声音都有点虚。
楚晚宁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反而露出点惊讶的表情:“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墨燃皱着眉,一头雾水。
楚晚宁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点笑意:“你打呼噜。”
“我才没有!”墨燃反驳得飞快,可脸颊却越来越烫,像是被人戳穿了什么秘密。
楚晚宁却笃定地点点头:“有,还很响。”
“晚宁,你别逗我……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嗯,好几次。”
“我真的打呼噜?”
楚晚宁挑了挑眉:“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
墨燃垮下脸,往后一仰靠在台阶上:“完了,我这是提前步入老年了?”
“你不老。”楚晚宁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老啦。”墨燃却故意叹气,忽然又笑起来,凑到楚晚宁身边,“不过没事,反正不止我一个人有奇怪的睡觉习惯。”
“……你胡说什么?”楚晚宁的耳朵又红了。
墨燃的笑容越扩越大,指尖还勾着被角晃了晃:“晚宁,你知道你会说梦话吗?”
楚晚宁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顿,茶水溅湿了指尖,他抬眼看向墨燃,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说什么?”
“师尊睡着的时候可诚实了。”墨燃笑得肩膀都在抖,凑过去压低声音,“跟我说了好多有意思的事儿呢——比如不许喂薛蒙吃树叶,还有……有多喜欢肉包。”
楚晚宁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定格在恼羞成怒和窘迫交加的神色里。他猛地放下茶盏,瓷片相撞发出脆响:“所以你这些天睡眠不足,就是因为听我梦话?”
墨燃挠了挠头,笑容里带着点狡黠的讨好:“可能……算一部分原因?”
楚晚宁没再理他,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哎晚宁!别走啊!”墨燃连忙跳起来,从果盘里捏了块切好的蜜瓜,几步追上堵在门口,“先吃点东西再生气好不好?”他把蜜瓜递到楚晚宁嘴边,眼神亮晶晶的。
楚晚宁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伸手把蜜瓜夺了过去。
墨燃看着他绷着脸却没真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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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晚宁猛地睁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额角渗出一层薄汗。他完全不记得刚才做了什么梦,只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不会让他惊成这副样子。
屋里很暗,但还不至于看不清东西。楚晚宁扫了一圈,一切都和睡前一样:墨燃还躺在他身边,肉包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香,桌椅板凳也都好好待在原地。
等心跳稍微平复下来,他才注意到屋里并不安静。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另一种声音。
呼噜声。
而且是从墨燃那边传过来的。
墨燃居然在打呼。
楚晚宁后知后觉地皱起眉——这呼噜声这么响,他刚才居然没被吵醒?那声音粗嘎又毫无章法,按理说该是扰人的噪音,可不知怎么的,听在他耳朵里居然有点……顺眼。
是他以前从来没醒着听过,还是墨燃只有在这儿才会睡得这么放松?
楚晚宁不知道答案,只轻轻挪了挪身子,侧躺着面向墨燃,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口上。如果忽略那呼噜声,倒有点像小猫窝在主人怀里听心跳,带着点安稳的暖意。
他的动作稍微大了点,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半,呼噜声戛然而止,含混地叫了声:“晚宁?”
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楚晚宁没说话,只感觉墨燃的手臂收紧了些,把他往怀里又带了带。
“是不是冷了?”墨燃闭着眼,脑袋往他头顶蹭了蹭,声音黏糊糊的,“再靠近点……还冷吗?”
“不冷。”楚晚宁的声音比平时软了点,“快睡吧。”
墨燃没再说话,过了几秒,熟悉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