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你的影子忽明忽暗,明明隔着山海,却又像贴在我鼻尖。
我抬手想去摸你的头发,想把这具没有温度的魂魄攥进怀里,可指尖刚碰到空气,幻影就碎了,只留我一个人被孤独扒光了扔在原地。
黑暗里你的影子又亮了起来,明明远在天边,却又像近在眼前。
***
阳光撞碎在落地窗上,揉成了红黄橙三色的光带,歪歪扭扭地铺在窗前那人身上,裹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他看得太专注,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视线都挪不开半寸。宽大的T恤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勾勒出他细得惊人的腰线。他总爱穿我的衣服,明明撑不起来,却偏要套得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可这几个月,他连我的衣服都快撑不住了。一开始只是慢慢掉秤,后来瘦得越来越快,颧骨都凸了出来。我知道他心里有数,却咬死了不肯说,连一句“我不舒服”都不肯承认。
我还知道他偷偷去看了医生。他以为我被蒙在鼓里,或许我们都在演这场装聋作哑的戏——谁先戳破,谁就输了。至少现在这样,还能假装一切都好。
我们都怕。我清楚得很,那东西在他身体里啃噬、扩散,早晚要把我们俩都吞得尸骨无存。
我偷偷装了个小摄像头,就悬在天花板底下,镜头自始至终只对着他。
像是在提前悼念一个还没失去的人。
我不该这么想的。
“你还记得吗?我一直最喜欢日落。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傍晚的晚霞美得不真实。”他忽然转过身,嘴角弯起一个熟悉的弧度。那是我们同居多年练出来的安抚笑容,我狂跳的心脏瞬间就静了下来。“墨燃,你还记得吗?”
***
早高峰的地铁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里混着早餐摊的豆浆味和上班族的疲惫。墨燃靠在车厢壁上,睫毛轻轻颤了颤,露出一双藏着心事的黑眸。他没去管周围女生窃窃私语的打量,只是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从包里摸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新闻。
车厢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社畜、穿校服赶早自习的学生,地铁像头任劳任怨的牧羊犬,把这一大群人圈在车厢里,稳稳当当地往市中心开。
直到地铁到站,人流像潮水般涌出去,墨燃依然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形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格外显眼。他长得好看,气质又冷,任谁看了都得在心里赞一句“惊艳”。
可没人知道,这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已经结婚六年了;更没人知道,再过不到十个小时,他就要在那张同意书上签字,亲手送自己的丈夫离开。
***
“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他笑了,笑声轻得像羽毛,却比我无数个守在他床边数呼吸的漫漫长夜都珍贵。“真的没事,别担心。我们去散步吧!”
他的热情像团火,烧得我暂时忘了那些糟心事。有那么一瞬间,天上的云散了,我心里的乌云也跟着散了。阳光暖融融的,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几乎要骗自己,过去这几个月的煎熬,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们去了他最爱的那家咖啡馆。他点了一杯加满焦糖、巧克力和棉花糖的热可可,还要了一块草莓蛋糕。换做平时,我肯定要唠叨他糖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可现在谁都清楚,他根本等不到糖尿病找上门的那天。
就让他任性一次吧。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到他面前,想让他笑,想让他忘了那些疼。
我不想去想明天。
他笑得很开心,边吃蛋糕边跟我聊他趁我上班时看的电影,还规划着寒假要去泡温泉。两个月听起来不长,可对他来说,已经是一辈子那么久了。
我牵起他的手,一个一个地吻他的指尖。他的手指细得像随时会折断,我连用力都不敢,生怕碰疼了他。他却只是笑着,用指腹轻轻摩挲我的掌心。
我们沿着公寓附近的小路走,不敢去太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撑不住。他显然也知道这点,肩膀垮了垮,带着点不甘心,却还是乖乖跟着我往回走。
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虚,脚步都开始打飘,必须得赶紧回家了。摄像头还悬在我们头顶,忠实地记录着每一秒画面,把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都封存在镜头里。
“我们回家吧,宝贝。”
“嗯。”
他虚弱地点点头,我扶着他慢慢往回走。三层楼梯而已,却成了他迈不过去的坎。我干脆把他打横抱起来,吻了吻他的太阳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甜甜的糖果味。
我的晚宁。
我该怎么才能放你走?
***
医院的走廊空得吓人,偶尔走过几个家属,脚步轻得像游魂。护士和医生的脸上挂着同款表情,肃穆、悲伤,却又麻木——像是早就习惯了送别,早就把死亡当成了日常。
墨燃知道,这是临终关怀病房。进来的人,没人能活着出去。
他手里攥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还有一盒巧克力。从二楼的护士站开始数,一间一间地数过去,直到第七扇门前才停下脚步。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静得只剩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床头柜上的旧花已经蔫了,他小心地把枯花装进纸袋,换上新的白玫瑰。上周带来的巧克力盒不见了,应该是护士收走了。他对着空抽屉愣了愣,还是把新的巧克力放了进去。
明明他根本吃不了,可墨燃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买。
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
墨燃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安睡的人,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想尖叫,想把楚晚宁拽起来抱进怀里,想对着那个他从不相信的神磕头祈祷,哪怕能多留一天也好……
医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像尊凝固的雕塑。只有眼珠动了动,视线却依旧黏在楚晚宁脸上,一秒都不肯挪开。
“墨先生,您确定……准备好了吗?”
“嗯。”
墨燃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认不出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嘴唇在动,可脑子像被冻住了一样,一片麻木。“我准备好了。该……该开始了。”
“那行,你签了字我们就能——就能启动程序了。”
我特意申请了一间朝西的病房,这样楚晚宁想什么时候看日落都可以。万幸刚好有一间符合要求的空房,至少能让他入院第一天,心情能亮堂那么一点。
他没抱怨。
哪怕他已经没法自己走路,得靠我推着轮椅穿过走廊,他还是会礼貌地跟护士打招呼,还总想着帮我分担——把装着换洗衣物的袋子放在腿上,抓得紧紧的,生怕我多费力气。
“哦。”
推开门进病房时,他轻叹了一声,眼神立刻黏在了西向的窗户上。他飞快地在心里估算着什么,视线扫过屋里的家具摆设,随即舒了口气,笑得眼睛都弯了。
“墨燃,你有心了。谢谢你。”
没人能告诉我们,这样并肩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没人敢许下任何承诺,这才是最让我害怕的地方。
我怕得要命。多讽刺啊,明明要死的人是楚晚宁,可需要被安慰的却是我。
“喜欢吗,宝贝?”
我的嘴唇在抖,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意志根本不听使唤,还是有几滴砸在了光洁的地砖上,碎成了小小的光斑。
“喜欢,墨燃。我很喜欢。”
我帮他把行李 unpack 出来——哦不,我帮他把行李整理好,把带来的第一束花插进了床头简单的玻璃花瓶里,又在旁边放了一盒巧克力。
后来我才知道,我走之后,他会把所有的糖果都分给医护人员。过了好几周我才明白,他不是不想吃,是再也吃不了甜的了。
我吻他后颈的时候,他发间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可他还是我的。
我的丈夫。
我的心尖肉。
墨燃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看着窗边的人。那人背对着他,落日的金辉洒在他身上,把轮廓晕成了暖融融的荧光色。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喜欢日——日——日——”
画面突然卡壳了,最后那个字重复了好几遍。那人刚要转身,身影就僵住了。墨燃伸出手去抓,指尖却径直穿过了那片光影,什么都没碰到。
没一会儿,画面彻底消失了。应该是相机电池耗尽了。那段数字影像里的回忆被收走,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看向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墨燃躺倒在床上,死死攥着床单,拼命想要回忆楚晚宁嘴唇的味道。
焦糖。香草。砂糖。
那么甜。
“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活下去。不准放弃。你必须活着,听见没有?必须活着。”
“为我活着,墨燃。”
他答应过要活下去,就一定要做到,哪怕心早就碎得拼不完整。
哪怕往后余生,只有屏幕里循环播放的电子日落,能陪着他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