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走的那天,没有哭哭啼啼的告别,没有掏心掏肺的告白,连一句像样的遗言都没留下。
那是个暖意融融的春日,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睡梦里走了。
一周前他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嘴里念叨着老伙计们的名字,像是踩着记忆的碎片,在时光里来回穿梭。
说起来也算圆满。墨燃活了足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平静又踏实,没有横祸,没有意外,只是像世间万物一样,走到了自然的终点。
万物皆有尽头,唯独他是例外。
楚晚宁本就不是凡人,构成他生命本源的东西,不知是馈赠还是诅咒,竟让他过了某个年纪后,就再也没有衰老过。
哪怕是最后握着墨燃的手,看着那双手渐渐失去温度,他的脸上也找不到一丝皱纹。
永恒的青春,永恒的生命。
永恒的孤寂。
这份孤寂的重量,他过了一年才真正品出滋味。那天他在翻找旧笔记和卷轴,一封封了口的信突然掉在地上。
楚晚宁困惑地捡起来,指尖刚触到信封上的字迹,眼眶就瞬间红透了。
致我的晚宁。
是他的。只属于他的。这世上除了他,谁还能拥有楚晚宁?
他花了一辈子时间小心翼翼缝补好的心,在看清那几个字的瞬间,碎成了千万片。
信不长,也算不上多动人。墨燃到老都改不了那直来直去的脾气,连写遗书都像在唠家常。
晚宁。
我没多少时间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就算现在要过奈何桥,我也没什么遗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对不起,不能再陪你了,一想到你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就心疼得慌。
但晚宁,别为我哭。我们肯定还有下辈子的。只要有办法能回到你身边,我就算翻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到。
就算等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答应我,等着我。
等我,晚宁。
我永远爱你。
那时候的楚晚宁以为,“永远”会很快到来。
他错了。
日子久了,他连时间都记不清了,不再数着日升日落,不再算着春夏秋冬,心里只剩下那两个字。
永远。
***
“墨燃!快过来!你快看这玩意儿!”
让一群大三工科生去现代艺术展“拓宽眼界”,绝对是他们教授这辈子最离谱的决定——这帮家伙连毕加索和达芬奇都分不清楚,哪看得懂那些奇奇怪怪的装置艺术。
展厅里早就闹成了一锅粥。
“墨燃你看!这玩意儿也太渗人了吧!你瞅瞅!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墨燃抱着胳膊,一脸怀疑地走过去。他那同学平时就爱瞎起哄,本来没抱什么期待,可目光刚落在那尊雕塑上,脚步就顿住了。
确实像。
严格来说,这雕塑的脸没什么辨识度,长发垂落,金属材质的表面泛着冷光,五官柔和却又清晰。可盯着看久了,墨燃心里莫名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像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又像是做了场醒不来的梦。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同学的喊声把他拉回神。墨燃干笑一声,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是挺像,不过那幅画跟你女朋友更像吧?搞不好就是照着她画的——哎!你打我干嘛!”
两人追打了一阵,很快就把那尊雕塑抛在了脑后。这群吵吵闹闹的学生早就惹得展厅工作人员频频侧目,不出半小时,他们就被礼貌地“请”了出去。
大伙吵着要去吃火锅庆祝逃出生天,没人注意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墨燃又折了回去。
那尊雕塑像是有魔力,勾着他的脚步,让他移不开眼。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巧合,哪有艺术家会照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工科生做雕塑?可那眉眼间的神韵,实在像得过分。
更让他心慌的是,雕塑那张凝固在时光里的脸,像是在召唤他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带着梦境般的回声,缠得他心头发紧。
那天晚上,那尊雕塑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打开电脑,搜索起那尊雕塑的信息。
雕塑名叫《无尽的爱》,作者是……
看到作者照片的瞬间,墨燃的心跳漏了一拍。
楚晚宁。
他一定要见这个人。
***
工作室乱得像被龙卷风扫过。桌面上堆着画满草稿的纸、写着材料清单的便签、还有半完成的设计图,这还只是桌面。大半空间都被处于不同阶段的雕塑占据,大多都是半成品。
混乱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他正低着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来,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楚晚宁试过融入,试着适应这里的一切,可这里太冷,太疏离,太没有人情味。他不属于这里,准确来说,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他的心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跟着那个人一起埋进了土里。
他叹了口气,放下铅笔,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人脸,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墙上贴满了这样的画,新的叠着旧的,一层又一层,画的全是同一个人。
每年楚晚宁都会许一个愿。他闭上眼睛,对着冥冥之中的神明祈祷,只求一件事。
墨燃。
哪怕能远远看一眼也好,只要能再见到他,就能让他多撑一阵子。楚晚宁从不贪心,他已经跟墨燃走过两辈子了,奢求第三辈子,哪怕用几百年的孤寂来换,他都觉得自己不配。
以前他造的是能护佑世人、斩妖除魔的东西,现在他做的是艺术。他的雕塑不管标价多高,总能很快卖出去。楚晚宁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在乎。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他连死都做不到。连消失都做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敲门声都没听见。直到第四声,他才回过神,起身朝门口走去。
“谁?”
“楚先生?请问……您是《无尽的爱》的创作者吗?”
“有问题找我的经纪人,我很忙。”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楚晚宁捏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那声音有点耳熟,但隔着扇门实在没法确认,再说他现在半点闲聊的心情都没有,只想赶紧把这莫名其妙的访客打发走。
他转身就要回画室,刚抬脚就听见门外那人又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局促的小心翼翼。
“楚先生,抱歉打扰您了,只是……这话听着可能有点疯,但您的那尊雕塑,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停跳半拍,紧接着又疯狂地往喉咙口撞。楚晚宁伸手去抓门把手,指尖滑了两次才堪堪攥住,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门“咔哒”一声被拉开。
门外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眉眼俊朗,正挠着后脑勺笑得尴尬。
“楚先生,您……您……”
是他。
真的是他。
墨燃。
***
墨燃自己都搞不懂这股执念是哪儿来的。活了二十年,他从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过这种非见不可的冲动,说出去都像疯话。
一开始他还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
他哪能就这么找上门?总不能开口就说“你好,我长得跟你那尊雕塑一模一样”吧?
或者换个说法,“你那尊雕塑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简直蠢爆了。
肯定就是个巧合而已。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撞脸这种事又不是没有。
理智在脑子里拼命叫嚣,但架不住他心里那股子莫名的拉扯。去就去,丢人脸就丢人脸,他墨燃想做的事还没半途而废过。
站在楚晚宁工作室的铁门外,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演练了八百遍。
楚先生,我在画廊见过您的雕塑,非常好看——
不行,太假了。
楚先生,这话可能有点奇怪,但我真的很喜欢您的雕塑——
更不行。
他根本就不喜欢那尊雕塑。站在展厅里看见它的瞬间,就像在照一面扭曲的镜子,诡异得让他浑身发毛,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灵魂要被从身体里抽离出去,劈成两半。
门内久久没有动静。墨燃心里有点打退堂鼓,想着要不改天再来,刚要转身就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冷的问句:“谁?”
所有准备好的措辞瞬间蒸发,他张了张嘴,半天只憋出几句语无伦次的碎碎念。那短短几句对话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可他万万没想到,门打开的瞬间,他会看见那样一张脸。
那是他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清冷得像月光下的玉石,又带着点易碎的脆弱。墨燃的舌头像是突然灌了铅,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楚先生,您……您……”
楚晚宁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猛地皱起,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飞快地染上一层薄红,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慌乱:“你必须走。现在。”
“啊?”墨燃彻底宕机了。这人怎么回事?也太没礼貌了吧?他恨不得找面墙把自己撞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但我不会让你进来。赶紧走。”楚晚宁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框里,像尊他亲手雕出来的雕塑,纹丝不动,油盐不进。
难怪能雕出那样冷硬的金属作品,心怕不是石头做的。
不对。
墨燃摇了摇头,心里天人交战。他总有种感觉,只要再往前推一步,敲碎这层冰冷的外壳,下面藏着的一定是柔软温热的内里,盛满了他想象不到的温柔。
不对!
“我不是故意要打扰您,只是……”
“走。现在。以后别再来了。这是私人领地,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报警。”
“可是楚……”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甩在他脸上。
嘶——疼。
网上说这位雕塑家孤僻古怪,看来半点都没夸张。
算了,试过了,该放下了。
忘了一个陌生人的脸而已,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呢?
***
他把墨燃赶走了。
就那么直接地,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把他赶走了。
操。
楚晚宁骂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可他实在没办法接受,自己死去的爱人真的回来了,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太不真实了,像场一碰就碎的梦。
他第一反应是想把人拉进来,让他看看满画室的画,满架子的雕塑——全是他的样子。可下一秒就清醒了。他的画室像个变态跟踪狂的 shrine,要是让墨燃看见,只会觉得他是个疯子吧。
他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我们上辈子是恋人,你死了我等了你几百年?或者说我曾经是个疯皇帝,退位后还当过园丁?
这话一说出口,他绝对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天天吃那些颜色花哨的镇静剂。
楚晚宁不喜欢这个时代,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太清楚说出真相的后果了。
而且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啊。他见到墨燃了,还跟他说话了。这样就够了。
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
他花了三个月才强迫自己不再守着门口等敲门声。日子总要过下去,楚晚宁也慢慢回到了以前的节奏。直到经纪人找到他,说为了改善他孤僻的公众形象,建议他去大学开几场公开讲座。
他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他的风格,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教过人了。
可能他真的疯了吧。
准备讲座资料的时候,他翻遍了几百年攒下的藏书,其中一半都够得上博物馆馆藏级别,比什么搜索引擎都好用。
长生不老这点好处,大概就是能攒下无尽的知识。而楚晚宁,本来就是个好老师。
再说了,找点事做,总好过天天对着满画室的雕塑发呆。
***
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讲座结束后,学生们围上来道谢合影,队伍慢慢变短,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墨燃。楚晚宁。
说起来好笑,墨燃是学工程的,本来对艺术半点兴趣都没有。他习惯用逻辑和理性思考问题,喜欢拆解事物背后的原理,不信神,不信鬼,更不信什么超越生死的爱情。
可现在他信了。
最近他总做奇怪的梦,一次比一次清晰。那些梦不像幻觉,更像真实发生过的人生。他能感受到梦里的喜怒哀乐,能触摸到梦里的温度。
终于,他懂了。
脚步一步步靠近楚晚宁,墨燃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堵得他连呼吸都发疼。
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身死魂灭、转世重来的轮回,可对晚宁来说呢?是整整几百年的独守。
师尊。
晚宁。
我的夫君,我的爱人,我的心尖血。
楚晚宁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手指猛地一颤,怀里抱着的文件夹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眼底瞬间结了层寒冰,像是竖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冰墙,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可下一秒,他像是捕捉到墨燃眼底那点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睫毛颤了两颤,眼神里带着不敢置信的茫然,轻声开口:
"墨燃?"
"晚宁,对不起。"墨燃的声音已经发哑,眼眶红得要滴血,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转才勉强憋回去,"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该……我该早点回来的,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剩下一个拥抱。他上前一步,用力把楚晚宁搂进怀里,鼻尖埋进对方的发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冷香。
几百年了,还是这个味道。
还是他的晚宁。
"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墨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两人的拥抱仿佛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几百年前的过去,一直牵到现在,再延伸向未来。
"没关系的,墨燃,没有太久……真的……"
"骗子。"
墨燃低笑出声,伸手顺着楚晚宁的长发,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无比虔诚的吻,语气里带着委屈又亲昵的嗔怪:"你骗不了我的,宝贝。我从来都看得透。"
从来都是。
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一生的承诺。那几百年的孤苦无依,那几百年的望眼欲穿,终于都熬到头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