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成了“师尊”时，差点笑出声。

就他？那个坐不住嘴又毒，一点小事都能记仇的墨燃？居然要站在讲台上当师父？这两个字压在肩上，沉得像块烧红的烙铁，连抬手都觉得别扭。可等长老们把弟子排成一列，挨个带过来见他时，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居然松了些许。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端起架子，话音却比预想中硬了几分：“从今日起，你们便归我管教。挨个上前报上名姓、年纪，还有此前修炼的底子。”

弟子们依次出列。第一个是个肩宽背厚的高个子青年，声如洪钟地报了十九岁的年纪，说起之前练剑的经历时，眼神稳得像钉在地上的桩子，透着股胸有成竹的劲儿。接着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嘴角噙着温软的笑，说自己刚满十八岁，除了会些草药辨识，还练过轻身功夫。

墨燃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剑柄，默默记下每个人的细微差别——有人说话时会不自觉歪头，有人垂在身侧的手稳得纹丝不动，还有人眼神里藏着好奇，另一个却从头到尾带着几分审视。

整列弟子都报完，有两个人格外扎眼。

第一个是个眼尾带笑的少年，冲他露了个亮堂堂的笑容，看得墨燃愣了半秒。见他没听清名字，少年又温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却很稳。另一个则冷得像块冰，脊背挺得笔直，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傲气，回答问题时却礼数周全，字正腔圆，看得出来是个极有自制力的性子。

一开始真不是故意的。

墨燃发现自己的目光总忍不住往第一个少年身上飘——他叫师昧，性子暖，心思细，半点不怕他这个冷脸师尊。师昧问问题时，他会下意识理理衣襟，听得格外认真，哪怕对方只是练会了个基础剑招，他也会点头夸赞两句。

另一个叫楚晚宁。永远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得像块淬了冰的玉，做什么都一板一眼，从不会主动凑上来讨夸奖，更不会像师昧那样撒着娇问他剑招对不对。师昧像团暖融融的小太阳，楚晚宁却总带着股若有似无的紧绷感，像根拉满的弓弦。

真不是故意偏心的。墨燃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

师昧会冲他笑啊，会捧着他说话，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点讨好的歪头笑。可楚晚宁呢？永远是那张冷脸，眼神里好像随时都在说“你是个蠢货”。

偏心的口子就这么一点点越撕越大。

那天下午练剑，师昧脚下一绊，差点摔在剑上。墨燃瞬间叫停，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蹲下身，稳稳托住他的手腕：“仔细点，这么握剑会拉伤虎口。”

他的指尖刻意多停留了几秒，仔仔细细帮师昧调整握剑的姿势，语气柔得能掐出水来。

而不远处的庭院里，楚晚宁已经站了半个时辰，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黏在鬓角的头发贴在皮肤上，握剑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墨燃瞥了一眼，连句让他歇会儿的话都没说。

他清清楚楚看到楚晚宁的眼神动了一下。不是受伤，是一种很淡的、近乎麻木的了然，像在说“果然如此”。

偏心渐渐成了习惯。

倒茶时永远先给师昧添满，楚晚宁要喝只能自己动手；纠正师昧的剑招时，他会耐着性子一点点掰正对方的手腕，换了楚晚宁，却只丢一句“手腕力道不够，自己再练百遍”。

每次他偏着师昧时，都能瞥见师昧的目光往楚晚宁那边飘，眼神复杂得很。是同情？还是愧疚？墨燃懒得去想，反正楚晚宁也不在乎不是吗？

直到那次城外夜猎。

本来只是件小事，只是个在废弃粮仓里闹脾气的孤魂野鬼，可半路突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风裹着雨丝往衣领里灌，冷得人骨头缝都在打颤。等他们收了邪祟，三个人全成了落汤鸡。

墨燃一眼就看见师昧在发抖，上下牙都在打架，想都没想就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了师昧身上：“别冻着，跟紧我。”

他转头时，刚好撞见楚晚宁正拧着湿透的衣袖，嘴唇冻得发乌，指尖都在打颤。墨燃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风卷着师昧那句软乎乎的“谢谢师尊”刮过来，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当晚他们在城外客栈落脚，楚晚宁端着碗热粥进来时，手抖得差点把碗摔了。他放下碗，没碰一口就起身告退。墨燃皱了皱眉，却没起身去追。

师昧却放下了自己的筷子。

“我去看看他。”

一周后，墨燃撞破了真相。

他本来是去找师昧商量下月的训练计划，刚走到藏书楼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你不必为我说话。”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师昧的声音更柔，像羽毛拂过心尖：“我不是可怜你才帮你。晚宁，我喜欢你，我只是希望……他能像我一样，看到你的好。”

墨燃的脚步钉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不用问也知道，师昧嘴里的“他”是谁。那几句话像耳光一样抽在他脸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师昧的手或许正搭在楚晚宁的手腕上，楚晚宁的耳尖说不定正泛着浅粉。

下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沉得像块石头。

那天晚上，墨燃睁着眼到天亮，把自己这阵子做的每一件事都翻出来复盘。

每次先给师昧倒的茶，每次对师昧的笑脸和对楚晚宁的冷言冷语，每次他都告诉自己“没关系，楚晚宁根本不在乎”。

他想起自己刚当上师尊那天，还偷偷盼着弟子们能服他敬他。现在回头看，楚晚宁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方式尊重着他——认认真真练剑，规规矩矩行礼，从不会像旁人那样溜须拍马。可他回报给楚晚宁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视而不见。

那些被他忽略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楚晚宁练剑到深夜时，会默默把他放在石桌上的冷掉的茶换成热的；他偶感风寒时，楚晚宁会不动声色地在他案头放一帖驱寒的药。他之前怎么就没看见呢？

愧疚像藤蔓一样缠上心头，慢慢又生出点别的什么——有点暖，又有点痒。他想起楚晚宁偶尔流露的软态：上次他练剑伤了手腕，楚晚宁虽然嘴上骂他“粗心大意”，却还是默默给了他一瓶上好的伤药；还有一次雪天练剑，楚晚宁把自己的暖手炉放在他脚边，却假装是不小心落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小事变得这么重要了？

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

墨燃开始试着做些弥补。倒茶时偶尔先给楚晚宁添满，练剑时不再总把楚晚宁和别人配对，而是亲自下场陪他过招。那天夜里起了大风，他把自己的披风搭在楚晚宁肩上时，对方愣了半天，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

“我不冷。”楚晚宁别过脸，耳尖却悄悄红了。

“冷不冷你说了不算。”墨燃挠了挠后颈，硬着头皮道，“披着，别冻感冒了耽误练剑。”

师昧当然察觉到了。那天收拾夜猎的行李时，师昧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个了然又欣慰的笑。

真正的转折点是那次和邪修的死斗。

对方是个修炼邪术的疯子，招招狠辣，眼看一道黑风就要扫到师昧身上，楚晚宁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硬生生替师昧挡了一击。他明明疼得脸色发白，却还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可墨燃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袖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墨燃脑子一热，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劈了：“你疯了？命不要了？”

“总比他出事好。”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墨燃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当晚邪祟退去，墨燃找到楚晚宁时，他正靠在客栈的栏杆上看月亮，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墨燃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卡了壳。他攥着衣摆，指节泛白，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对你……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师尊。"

对面的楚晚宁没应声，背挺得笔直，像尊不会动的玉雕。

"我总骗自己说你不需要温情，说你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墨燃喉结滚了滚，声音发哑，"可那都是我在给自己找借口。你明明值得更好的。"

楚晚宁还是没说话，但绷紧的肩膀却松了些，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微微蜷了蜷。

墨燃深吸一口气，像要把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情绪压下去。

"还有……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轻得像雪，却又重得砸在他心上，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我早就该说的，不该拖到现在。要是你喜欢师昧……"

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胃里翻涌着愧疚。师昧那么好，要是楚晚宁选的是他……

"我不喜欢他。"

楚晚宁的声音很轻，却像道惊雷劈在墨燃耳边。

他愣了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来都没有。"

空气里的冰碴子好像在瞬间化了，风都变得暖乎乎的，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等他俩并肩走回宗门时，师昧正靠在廊下等他们。看见墨燃看过来，他冲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了然，好像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墨燃忽然想起那天在藏书阁，师昧红着脸跟他坦白心意的样子。原来从一开始，师昧就没想过要把楚晚宁抢过去，他只是想让有人能看见楚晚宁的好。

而他墨燃，会一直看着楚晚宁的。这辈子都不会移开眼。

表白后的日子比墨燃预想的要平静。没有山呼海啸的轰动，也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和楚晚宁之间的空气，确实不一样了。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剧变，是像春风化雨似的，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的暖。

墨燃第一次开始留意楚晚宁那些没防备的瞬间。拔剑前会微微顿一下，等他凑过去时紧绷的肩膀会悄悄放松，明明有话想说，嘴唇动了动却又咽回去，只留下个极淡的弧度。

他开始试着做些不起眼的小事。按楚晚宁喜欢的浓度沏好热茶，清晨练剑时悄悄把自己的披风搭在他肩上，教他招式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凶巴巴的，就算纠正动作，语气也放得软了些。

上次楚晚宁握剑的姿势错了，他没有直接拍开对方的手，而是蹲下来，手指轻轻覆在楚晚宁的手背上，一点点调整他的握法，声音放得很低很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楚晚宁的反应却让他有点意外。

只是搭个披风，对方的耳朵能红到耳根子；碰一下手纠正姿势，他会先僵一下，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差点被风刮走。那双平时总带着威严的眼睛，这会儿会慌慌张张地往别处瞟，不敢跟他对视。

墨燃把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连楚晚宁耳尖最淡的那点粉色都没放过。头几次他还想逗逗对方，后来见楚晚宁实在害羞，便收敛了些，没再得寸进尺。

可看着楚晚宁跟师昧说话时那放松的模样，墨燃心里又有点莫名的酸胀。不是生气，也不是不耐烦，是一种很微妙的占有欲——他想成为楚晚宁最依赖的人，想让楚晚宁眼里只有他一个。

他没跟师昧置气，也没说过什么酸话，只是把这点心思藏在心里，每次看向楚晚宁时，那点藏不住的温柔就会漫出来。

师昧还是跟以前一样细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天练完剑回去的路上，师昧落后一步，跟墨燃并肩走在后面，声音放得很低："师尊，我很高兴。你终于能像楚晚宁值得的那样对他了。"

墨燃没应声，视线却落在前面楚晚宁的耳朵上——果然又红了。楚晚宁还不自在地挪了挪脚，头埋得更低了。

他只默默跟在后面，目光黏在楚晚宁的背影上，移都移不开。

后来的练剑安排也变了。墨燃不再让楚晚宁一个人对着木桩练，每次都把他跟自己分到一组，手把手地教。他会站得离楚晚宁很近，纠正动作时的触碰又轻又快，既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在意，又不会让他觉得被冒犯。

每次楚晚宁偷偷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和不确定时，墨燃的心就会揪一下。那点淡粉色的腮红，那紧张时微微滚动的喉结，还有他想藏起慌乱时笨拙的小动作，都让墨燃原本火爆的脾气，软成了一汪水。

连晚上的时光都变得不一样了。楚晚宁在灯下翻看剑谱时，墨燃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偶尔楚晚宁坐久了脖子酸，他会伸手帮他捏捏肩；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视线，他会轻轻帮他别到耳后。

刚开始楚晚宁会吓得一缩，后来慢慢习惯了，只会耳尖泛红，嘴角却会偷偷勾一下，那点笑意淡得像雾，却让墨燃心跳漏了半拍。

师昧还是跟以前一样待在他们身边，话不多，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或是提醒楚晚宁该休息了。墨燃对楚晚宁的在意，从来没影响过他对师昧的关心，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师昧身上。

他试着把天平摆正，甚至更偏向楚晚宁一点。

真正的考验是那次围猎。

一头失控的妖兽突然冲了过来，墨燃想都没想就挡在了楚晚宁身前，把他护在自己身后。妖兽的利爪擦着他的肩膀划过去，带起一阵腥风。

他听见身后的楚晚宁倒抽了一口冷气，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瞪大的眼睛，还有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楚晚宁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后怕，紧接着就本能地矮下身，想拉着他躲开。

晚上回去的时候，雪开始化了，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楚晚宁走在前面，步子放得很慢。墨燃跟上去，刻意跟他保持着一点距离，却又近得能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

"你最近……好像变了好多。"楚晚宁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犹豫，偷瞄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谢……谢谢你。"

墨燃的胸腔里涨得满满的，那点占有欲混着暖意，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我是你师尊，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的目光黏在楚晚宁的侧脸，看着那点淡粉色从耳尖蔓延到脸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楚晚宁轻轻偏过头，喉结滚了滚，还是不敢跟他对视。那点笨拙的害羞，那点藏不住的欢喜，都让墨燃的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对楚晚宁的心意，也越来越清晰。

从那天起，墨燃的温柔不再是试探，而是明目张胆的偏爱。每一次练剑，每一个独处的夜晚，每一件一起做的小事，他都想把自己的心意揉进去。

楚晚宁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慢慢也习惯了这份温柔。耳尖的红不再像以前那样烧得厉害，偶尔还会主动跟他说句话，连背都不再像以前那样绷得紧紧的。

而墨燃，始终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卸下防备，把自己的真心，慢慢捧到他面前。

曾经错过的时光，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找到了平衡。这一次的平衡里，藏着两个人藏了太久的心意，暖得能把所有的遗憾都融掉。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