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腥风血雨过去好些年了,楚晚宁偶尔还是会对着眼前的平静发怔。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日子——身边有个掏心掏肺爱他,他也放在心尖上疼的人,有一座能称得上是家的秀美山巅,甚至还养了条狗。两辈子的孤苦早刻进了骨子里,哪怕现在岁月安稳,那股子刻入骨髓的寂寥还是偶尔会冒出来挠他两下。
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在学着治愈自己,也为了他的夫君。他们一起在慢慢好起来。
踏仙君也变了太多。这些年他磨平了棱角,终于能体验当年长恨花夺走的那些寻常滋味。不再是那个动辄掀翻三界的暴君,他学着融进这人间烟火里:蹲在路边摊啃刚出炉的烧饼,跟勾头在院子里追着玩,看山看水,居然也能品出几分山河温柔。
为了让他多接触人间,楚晚宁旁敲侧击地劝他帮忙打理后院的花圃。一开始踏仙君还梗着脖子犟,说什么本座何等身份,岂会做种花这种无用之事。可等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种兰花时,那家伙眼里瞬间亮起的光,直接撞得楚晚宁心跳漏了半拍。
那是一种纯粹的惊艳与好奇,软得能化了人心。楚晚宁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要让他多看看这样的风景。
现在这些细碎的日常,是楚晚宁每天睁眼就盼着的事。哪怕每天都大同小异,可只要能跟夫君守在一起,就足够让他掀开被子爬起来。
不过最近墨燃和踏仙君都有点不对劲。楚晚宁隐隐猜得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懒得戳破——看着这俩同魂异体的家伙互相较劲,可比捣鼓他的机关有意思多了。
这俩人都好胜得很,楚晚宁早就见怪不怪。过去不知跟他们吵过多少次架,现在更乐意见他俩对着干。哪怕他无数次提醒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这俩货也根本不听,还会因为他多给了对方一块桂花糕就醋得直瞪眼。
楚晚宁才不会承认,他就喜欢看这俩人围着自己转的样子。有他们在,日子永远不会无聊。
这天墨燃突然趴在主屋的桌前写起了信。他的字练了五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潦草,变得清隽挺拔。楚晚宁瞥了他一眼,见他眉头微蹙,似乎在琢磨措辞,也没多问——墨燃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他自己正忙着在工作台前捣鼓农具。离南平山不远的村子要赶在寒冬前收粮,急需一批趁手的家伙事。楚晚宁没理由拒绝,再说能有新的机关项目可做,他心里还偷偷有点开心。毕竟他这性子,向来见不得旁人有难。
他正对照着图纸调整犁头的角度,眼角余光瞥见墨燃溜进了厨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过了会儿那家伙似乎找到了满意的东西,点着头回到桌前接着写。楚晚宁嘴上没问,心里的好奇却像被猫爪子挠着似的,越来越痒。
傍晚时分,楚晚宁搬了九歌坐在院外的海棠树下,随手拨弄着琴弦,没个固定调子,只是随性地弹着。勾头趴在他脚边,脑袋搭在他的袍角上,呼噜呼噜地打着盹。不远处的木精灵也晃着叶子飘过来,跟着琴声轻轻摇曳,像是在听他弹这夏日的闲情。
墨燃下午就下山去镇上采买了,说是要为明天跟踏仙君的轮换做准备。换做以前,楚晚宁说不定会坐立难安,可现在不会了。他知道墨燃一定会回来,会推开院门,扑进他怀里。
楚晚宁最近也在学着享受独处。前两辈子的孤单不是他选的,是整个修真界把他架在了神坛上,让他站在高处,连下来的路都没有。那时候他以为,世人敬他是玉衡长老,是北斗仙尊,可没人真的喜欢他,他注定要孤孤单单一辈子。
是墨燃把他从那座孤峰上拉了下来。
刚回南平山定居的那阵子,楚晚宁反而受不了独处。哪怕只是分开一小会儿——不管是他下山帮村民修桥,还是墨燃去镇上买米买面,心口都会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尤其是踏仙君掌控身体的时候,那家伙会像块牛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生怕他又不见了。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都学着给彼此留些空间,因为知道分开越久,重逢时的拥抱就越暖。墨燃每次下山前,都会在他左右脸颊各亲一下,最后再啄一下他的唇,像是在盖章保证一定会平安回来。有时候打理花圃,楚晚宁会搬着小工具坐在海棠树下捣鼓机关,踏仙君就在不远处侍弄花草,安安静静的,却又暖得恰到好处。
勾头突然猛地抬起头,耳朵竖得笔直,嗷呜一声就往院门口冲。楚晚宁指尖的琴弦顿住,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有布袋子摩擦的窸窣声。
他把九歌收好,拍了拍袍角上的落叶,跟着勾头迎了上去。
墨燃把手里的袋子轻轻放在草地上,先蹲下来揉勾头的肚子,挠它的耳根,声音里带着下山赶路后的沙哑,却满是笑意:“勾头,本座——我回来了,想我没?”
勾头吐着舌头直喘气,尾巴甩得快成了风扇。楚晚宁站在旁边看着,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很快墨燃就抬起了头,夕阳落在他晒得微黑的脸颊上,眼角弯成了月牙,对着他张开了胳膊。
“晚宁,我回家了。”
楚晚宁看着眼前笑得耀眼的人,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笑容比对方收敛得多。
“嗯,你回来了。欢迎回家,墨燃。”
他迈着步子走过那点距离,走向张开双臂等在原地的丈夫。那怀抱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接住他。
刚靠近,那双温热的手臂就圈了上来,将他紧紧揽在怀里。两人就这么站着,在爱意织成的拥抱里沉默着,只感受着属于家的安稳暖意。
沉默被墨燃率先打破。
“晚宁,跟你说个事儿。”他松开些,指尖蹭了蹭楚晚宁的后颈,“今晚帮我一起做杏仁豆腐当甜点?材料我都买好了。”
楚晚宁敏锐地察觉到墨燃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是因为明天就要和踏仙君换班了吗?他猜不准。
更有意思的是,墨燃总爱用甜食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忘了正在烦心的事。
偏偏这招每次都管用。
这次也不例外。
就算知道是战术性转移,楚晚宁又怎么可能拒绝?
“好。给我个袋子,我帮你拎进去。”
接过一个购物袋,楚晚宁率先走进屋里,能感觉到背后墨燃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温柔得发烫。
晚饭时,墨燃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晚宁吃饭。这已经成了他闲暇时最爱的事,能排进前三。
他伸手越过餐桌,把楚晚宁垂在耳后的一缕碎发别回去,指尖还停留在对方颈侧,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
“师尊的生日还有两天,想吃什么甜点?”
楚晚宁被他碰得轻轻颤了一下。两辈子了,他还是对墨燃的触碰这么敏感。
他想了想,老实说道:“我想吃八宝饭,还有汤圆。”
他知道这多半是自己的馋虫在作祟,可偶尔放纵一下享受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墨燃平时总以健康为由管着他,不肯多做甜食,还总念叨“吃太多糖会坏了师尊的好牙”。每次都得他软着嗓子喊几声“哥哥”,才能把人说动。
现在对方主动提了,楚晚宁可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嗯。师尊想吃,为夫自然会尽全力做到最好。这次一定给你过个最棒的生日。”
楚晚宁对此深信不疑。
又是第三天。
今天醒过来的是踏仙君版的墨燃,和过去几年一样,睁眼就看见楚晚宁躺在自己怀里。
楚晚宁本就没睡熟,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立刻就醒了。他抬眼看向墨燃,笑容甜得像初雪,又亮得像落在雪上的晨光。
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对方的脸颊。
“早啊,墨燃。”
墨燃勾起嘴角笑了,眼底的戾气被温柔揉得软乎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把他的酒窝衬得像一对藏着蜜的小坑。时间真是神奇,能把人打磨成这副模样。
“晚宁,早。”
两人又赖了会儿床,交换了几个缠绵的吻,才慢悠悠地起身准备新的一天。
楚晚宁正整理着衣袍,眼角余光瞥见墨燃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信。那是昨天的墨燃留下的,他前一天还在对着信纸写写画画忙活好久,信封上写着“致踏仙君”。
墨燃没提过这封信的事,看来里面写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到要特意留给另一个自己看。
墨燃安安静静地把信读完,嗤笑一声。
“行啊,墨宗师!最好别出岔子,不然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他转过身对着楚晚宁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本座今天要给夫郎做饭吃。”
楚晚宁心里暗忖,看来他的计划进展得不太顺利。
要是换做以前,楚晚宁绝对想不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踏仙君,会像个毛手毛脚的新手一样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可亲眼看见这一幕时,他的心脏还是忍不住轻轻发颤——还好墨燃终于完整了,能体验这些烟火气里的平凡幸福。
“那个混账墨宗师!居然说这个简单,简单个屁!他到底是怎么天天做这些的?”
楚晚宁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眼前这画面实在太荒谬,想绷着脸都难。
墨燃停下碎碎念,转头看他,抬手就把沾了面粉的手掌按在楚晚宁白皙的脸颊上。楚晚宁也不恼,只是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晚宁,为夫需要帮忙。墨宗师那个笨蛋,把这么麻烦的活儿丢给我一个人。我们一起做。”
楚晚宁点点头。
“好。做完记得给自己留一份,生日那天你可没法跟我一起吃。”
墨燃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
“那是自然。就算没法在当天陪晚宁过生日,我做的东西也肯定比他的好。”
他这位夫君啊,有时候真是幼稚得可爱。
两人一起揉面、包馅,分工倒是默契。
揉着揉着,楚晚宁忽然来了恶作剧的兴致,用指尖沾了点面粉,往墨燃的鼻尖上一抹。
墨燃愣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他试图低头去看自己的鼻子,那笨拙的样子惹得楚晚宁笑得更厉害了。
“没想到我的夫郎居然是个调皮鬼?有意思。”
墨燃抓了一把面粉,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楚晚宁早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面粉扬过来就敏捷地躲开了。
“你耍赖!”
楚晚宁的笑声清亮又鲜活,对他们俩来说都有些陌生,却又格外动听。今天笑的次数好像比过去几天加起来都多。
“有本事就快点抓到我啊!”
“好啊,那你等着!”
闹够了也做完了,厨房已经成了面粉的战场,连狗头都没能幸免,浑身沾满了白花花的粉末。
墨燃没急着收拾,先舀了一颗汤圆递到楚晚宁嘴边。
“晚宁,你先尝第一口。”
楚晚宁接过木勺,轻轻咬了一口。和另一个墨燃做的比起来,这颗汤圆确实算不上好——有的地方面皮太厚太黏,有的地方又薄得几乎要破,红豆馅也分布得不均匀,面团里还留着没揉开的气泡,活像个新手的练手作品,顶多算能入口,根本没什么记忆点。
可这是他和最爱的人一起做的。
所以,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汤圆。
楚晚宁拿起碗里的甜品,还是用那把勺子,递到墨燃嘴边。后者粉润的唇瓣微微张开,乖乖含了进去。
嚼了两下咽下去,墨燃皱着眉叹了口气:“啧……味道有点淡啊。”
楚晚宁没法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是有点。但这是我们一起亲手做的,不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墨燃抬眼望着他,眸子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艳与爱慕。楚晚宁心口一热,有时候爱得太深,连呼吸都带着甜意的疼。这人总能毫无顾忌地流露孩子气的欢喜,偏偏这份欢喜还是因自己而起,甜得他指尖都发颤。
他踮起脚尖,主动吻了上去。没有多余的言语,所有的眷恋都融在这个吻里。墨燃几乎是瞬间就伸手揽住了他纤细的腰,心照不宣地加深了这个吻。
分开时楚晚宁的眼尾泛着浅红,嘴角却扬着温柔的笑。墨燃的眼神软得能掐出水,声音也轻得像羽毛:“虽然提前了一天,但还是要对你说——晚宁,生日快乐。”
笑意从他眼里漫出来,像是藏不住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了满屋子。楚晚宁看着他,心里默默想着,自己要做盛放这份阳光的容器,一点都不能浪费。
“谢谢你,墨燃。”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任由满室温情流淌。直到毛团一样的踏雪蹦跶着跑回厨房,楚晚宁才轻轻挣开他的怀抱。
“好了,该收拾了,然后一起去洗澡。厨房乱得不像样,我们俩也一身面粉。早点休息吧。”
“好。”
第二天晚饭时,楚晚宁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你是怎么说服他和你一起准备这些的?和那封信有关吗?”
他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两个平日里一碰就剑拔弩张的人,居然能安安稳稳合作一次,还没闹出什么乱子。
墨燃笑了笑:“师尊想知道?我去把信拿来给你看。”
“嗯,麻烦你了。”
墨燃起身去拿信,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递给他。楚晚宁放下筷子,展开信纸仔细读了起来。
踏仙君亲启:
今年我会陪晚宁过生日,但我知道,要是把你排除在外,他一定会难过。你比谁都清楚,他有多爱我们两个。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你陪他过生日的前一天,给他做汤圆。生日当天的八宝饭我来准备,不用你操心。食材和步骤我都写在后面了,以你的智商,应该不至于搞砸。
我本来一点都不想把做饭这种事交给你,但算了。给我好好做,别丢我的脸。我们都是为了他。
墨宗师
楚晚宁拿着信纸,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还以为是什么长篇大论的肺腑之言,结果就这么短短几行,还带着点欠揍的嘲讽。就这么一封信,居然真的让那个桀骜不驯的踏仙君乖乖动手做饭了?这人怕不是闲得慌。
可心里的暖意却压不住。他确实会因为生日少了谁而感到遗憾,这个办法恰好弥补了这点,还把生日变成了两天的庆典。楚晚宁默默决定,以后他和墨燃的生日,都要这么过。
想到吃的,他抬头问:“八宝饭你做好了?”
墨燃低笑一声,声音暖得像夏夜的晚风:“那当然,我的晚宁想要的,我怎么会忘。”
他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个盖着纱布的碗,轻轻放在楚晚宁面前。掀开纱布的瞬间,楚晚宁眼睛亮了——正是他念叨了好几天的八宝饭,卖相精致得像件艺术品。
墨燃低头吻了吻他的太阳穴:“晚宁,生日快乐。”
和昨天一样的祝福,却带着不一样的温度。楚晚宁转头吻住他的唇,声音带着点哑:“谢谢你,这是我过过的最好的生日。”
“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吃着八宝饭,楚晚宁突然想起什么:“昨天的汤圆还有剩,本来就是做给你尝的,想问问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墨燃眼睛一亮:“你们还想着我?是不是灶台上那碗?”
见楚晚宁点头,他立刻起身去端了过来,拆开纱布就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放进嘴里。楚晚宁放下自己的勺子,撑着下巴专注地等着他的反应。
墨燃嚼了两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咽下去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嫌弃:“啧……怎么这么淡?那家伙的厨艺就这点水平?”
楚晚宁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八宝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