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啪”地把一叠羊皮纸甩在床头柜上,却半点儿没引起旁人注意。屋里的人全盯着夏司逆,连眼都没斜一下。
换作平时,就算没人抢着看,墨燃也懒得抬头。但今天他倒是有正大光明的借口——他正低着头,仔仔细细给夏司逆整理领口。先把略显皱巴的校服拉平,再将那条蓝白条纹的领结调整到正中间,让它服服帖帖垂在白衬衫前。
明明是全校统一的制式校服:闷得慌的长裤,紫藤蓝色厚毛衣底下的白纽扣衬衫,还有差不多拖到脚踝的藏青斗篷,脖子上还勒着这么个累赘的领结,可穿在这小不点身上,怎么看怎么可爱。
“阿逆,喜欢这套校服吗?”墨燃轻轻推着小男孩的肩膀,把他转朝向房间里的镜子。这房间以前还是他和薛蒙合住的宿舍。
他本来没想过要帮这孩子整理衣服,可看着夏司逆,总觉得莫名眼熟,像是能从他身上看到楚晚宁的影子,心不自觉就软了下来,连带着对这孩子也多了几分纵容。刚才薛伯父把他们叫到自己的私人寝室——墨燃和薛蒙都搬去单人宿舍后,这里就只剩薛伯父和薛伯母住了——他一看到夏司逆,就忍不住像对着自家师尊那样,操起了老妈子的心。
夏司逆对着镜子皱着小眉头,仔仔细细打量了自己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还行。”
薛伯父吸了吸鼻子,声音都有点哽咽:“跟小时候的蒙蒙一模一样。”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冲着薛蒙刚才慌慌张张闯进来时没关好的房门喊,“老婆子,你还记得蒙蒙小时候吗?我一只胳膊就能把他举起来——”
“我有办法了!”薛蒙猛地拔高声音打断父亲,又有点心虚地瞟了眼薛伯父,“爸对不起啊——”
“挺好的。”墨燃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还在给夏司逆顺毛,把他额前翘起来的碎发按平。
“才不好!”薛蒙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那股子慌乱劲儿终于把墨燃的注意力拽了过去。
墨燃动作一顿。薛蒙看着何止是有点焦躁,眼里那股子势在必得的劲儿,跟当年参加术法大赛时一模一样——那时候他能没日没夜地练,抱着法术典籍啃到眼冒金星。
只可惜,当年那场比赛,他输给了南宫驷。
墨燃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薛蒙凑近了点,语气急促又笃定:“南宫驷那小子偷了我的主意,我必须想别的办法!”他把刚才甩在桌上的羊皮纸扒拉过来,展开铺平,“他既然来了,肯定会被邀请参加咱们的团圆宴——”
“他也配?”墨燃一脸不敢置信,“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薛蒙压根没理他,自顾自往下说:“但这团圆宴不能跟往年一样。南宫驷那家伙嘴刁得很,咱们得按这些菜谱来做。我找了好些方子……”
墨燃本来以为就一张纸,没想到是一叠,每张都写得密密麻麻,还画了不少步骤图,墨迹多得快把羊皮纸染黑了。
墨燃嗤笑一声,有点不服气:“菜谱?你认识谁能比我做得好?”
薛蒙还是没接话茬:“我还找了柑橘甜点的方子——他特别爱吃这个!可厨房根本没有柑橘!好多材料都没有!”他指着羊皮纸,像是在指责这些纸跟他作对似的。
“行吧……”墨燃拖长了调子,扫了眼那些花里胡哨的方子,全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他才不想掺和这种破事,他的厨艺那是能用来糟蹋在这种东西上的?“你能不能有点创意?”他用下巴点了点羊皮纸,“就不怕南宫驷又把你这主意也偷了?”
这话让薛蒙愣住了。
“要是又被说没新意,那可太惨了。”墨燃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薛蒙的肩膀,语气带着点安抚,“不过别担心,哥帮你想个更浪漫的点子。”
薛蒙喉结动了动,脸皱成了包子:“你懂个屁!成天瞎混,连……”
话说到一半,他瞥见旁边的夏司逆,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压低声音急促道:“算了,我……”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我需要你帮忙,哥。我要把这次的宴会办得完美无缺。”
墨燃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揍薛蒙一顿,还是揍自己一顿,看看他俩到底谁疯了。可看着薛蒙那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神里全是焦虑和恳求,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那叠羊皮纸。
墨迹蹭到了他的指尖,把他偏棕的皮肤染黑了一块,紧接着,那些被蹭掉的字迹居然自己移到了他手背上,重新清晰地显现出来。
“我给纸施了咒,这样方子就不会被弄坏了。”薛蒙在旁边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意思。
墨燃眨了眨眼。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老天爷,薛蒙这次是来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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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闷哼一声,把自己兜帽的斗篷拉严实,又伸手帮楚晚宁整理了一下。两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集市里走着,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冷得刺骨。楚晚宁裹得再厚,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死生之巅山上的雪早就渗进了鞋子里,把袜子和裤脚都泡湿了。
换作平时,楚晚宁早就用“离骚”施个暖身咒了,他的衣服也都施过咒,能防风防水防污渍——
(楚晚宁的本事不少,唯独洗衣服是老大难。衣服上的清洁咒是必不可少的,哪怕他打死也不肯跟别人说,自己是为了逃掉洗衣的活才偷偷施的咒。)
但今天不行,他不能暴露身份。术法千千万,可每个人的法杖都独一无二。“离骚”是楚晚宁的专属,那根柳木杖泛着近乎金色的光泽,又细又长,杖身上刻着繁复的柳叶藤蔓花纹。就算是墨燃的“见鬼”也是柳木的,花纹也差不多,颜色却是像红宝石一样的艳红色,跟“离骚”截然不同。
所以哪怕楚晚宁心里已经快把这鬼天气骂了八百遍,也只能硬扛着,好在集市离得不算太远,再忍忍就到了。
学校周边有不少村子,术法对这些村子并不算太友好。没有合适的结界和屏障,术法会打破这里的平衡,把异界的精怪引来,惹得它们暴躁伤人。那些不会术法的普通人永远不知道,童话里的怪物都是真的。吸血鬼、狼人,这些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东西,其实就藏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只是他们偶尔能感觉到罢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层屏障。总有那么些人,天生没被隔绝在外,魔法就缠在他们指尖打转,却怎么也踏不进那道界限里去。这种情况虽不常见,攒得多了,终究还是成了麻烦事。
村里的人对他们这群人熟得很——有些,熟得过头了。
楚晚宁皱着鼻子,瞪着那些凑上来跟墨燃搭话调情的男男女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墨燃的手腕,隔着对方的手套,也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暖意。
墨燃低头瞥了他一眼,先是挑了挑眉,随即瞳孔微缩。
“晚宁——”
一股暖流突然裹住了楚晚宁,把他衣料上沾的湿冷寒气全给烘没了。他整个人像是裹在壁炉前的厚毯子里,连骨头缝都暖透了,忍不住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终于垮下来。
可下一秒,他余光扫到的东西让他瞬间僵住。
墨燃先前两只手都不空,一只牵着他,另一只——
见鬼的,见鬼了!
楚晚宁眼睁睁看着天问被墨燃叼在嘴里,差点当场厥过去。紧接着墨燃抽回了牵他的手,单手扯下两只手套,不由分说就套在了他手上。末了还微微偏头,指尖一动,就让柔软的黑皮手套顺着他的手收缩,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他偏小的手掌上。
手套刚戴好,墨燃就随意侧过脸,把叼着的天问往他斗篷滑开的肩窝处一贴。暗红色的剑身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重新融入墨燃的经脉里。那处皮肤被寒风刮得通红,跟墨燃此刻露在外面的手一样,冻得发疼,可墨燃像是完全没感觉,斗篷就那么歪着,双手光秃秃地晾在冷风里。
“你不必——你自己会冻着的!”楚晚宁脑子还懵着,说话都打磕巴。
“嗯?”墨燃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随即仰起头低笑出声,“嗨,晚宁你别担心我,别说手套了,只要是你要的,我随时都能给你。”
楚晚宁的心猛地一抽,疼得他皱起了眉。
魔法也逃不开创世的规则,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也没有无端消失的道理。墨燃说随时都能给他手套,那就意味着,他随时都得把自己的东西让出来。
这事看着简单,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楚晚宁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毫无保留地放在心上。
他一时冲动,伸手就攥住了墨燃露在外面的手,用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把对方冻得发红的指节全给裹住。
墨燃不该因为他受这种罪,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行。
他一门心思要给墨燃暖手,完全没注意到头顶那人正盯着他,嘴角噙着一抹紫雾似的笑意,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薛蒙。”
施明靖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警告,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温存。他平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此刻看着薛蒙又被某个小贩勾着去看货,眼神里满是头疼的警惕。
就算施了减重咒和储物咒,他两只胳膊还是挂满了篮子,薛蒙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唯独墨燃轻松得很,空着的手勾着个大篮子,跟拎着片羽毛似的。
“你确定咱们后厨的存货还不够?”
“那都是给旁人吃的,哪儿配得上晚宁的口味!”薛蒙头也不回,扎在第五个摊位里不肯出来。
“不是有清单吗?这里头一半东西都不在清单上吧?”墨燃叹了口气,胳膊轻轻晃了晃,连带着楚晚宁也跟着晃了两下。
薛蒙回了句什么,被集市的喧闹盖得听不清,只隐约能听见“狗记性”几个字,气得墨燃翻了个大白眼。
“看来他还要逛好久。”墨燃拍了拍楚晚宁的后背,语气带着点歉意,“晚宁想吃甜的吗?”
风里飘着浓郁的糖香,甜得楚晚宁都能尝到味道了。他点点头,努力维持着淡定,可那亮晶晶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墨燃看得低笑出声,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
“你知道吗,晚宁,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特别像。”
楚晚宁没接话,心里却在犯嘀咕——是薛蒙之前提过的那个人?还是墨燃放在心尖上的其他人?
管他是谁,反正现在墨燃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才不会让旁人分走半分。
楚晚宁踮着脚扒住摊位的木桌,想看清上面摆的点心。圆的方的,莲蓉月饼、冰糖莲子、桂花糕,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甜点,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突然,一双温热宽大的手托住了他的腰,轻轻松松就把他给举了起来。
“咱们买点莲子吧。”墨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楚晚宁立刻垮了脸。莲子是好吃,可比起那些甜腻的点心,差远了。
不行,得把墨燃说动。
他试着咬了咬舌尖,开口叫了声:“墨……哥。”
之前墨燃总这么自称,他跟着叫了一句,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别扭。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墨燃的呼吸顿了一下。
有戏。
楚晚宁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拽着墨燃的袖子晃了晃,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哥,我想吃月饼。”他又扫了眼摊位上的汤圆,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墨燃,“或者汤圆也行。”
墨燃的脸一下子红了,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透出一层粉,跟花瓣似的。
“我可以教你做月饼和汤圆,晚……晚宁。”
楚晚宁皱着眉想了想,伸手比了个二:“两个都做?”
“嗯。”
“今天就做?”
墨燃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当然,做完正好晚饭之后当点心。”
楚晚宁这才满意了,乖乖松开扒着桌子的手,接过装着冰糖莲子的小袋子,小口小口地啃着。他瞥了眼旁边笑得一脸荡漾的墨燃,凑过去递了两颗莲子到他嘴边。
等墨燃嚼了两口,他才弯起眼睛,露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谢谢哥。”
墨燃猛地呛了一下,脸瞬间红得能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