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库有时候会蹦出几句听不懂的外星语言。
那种晦涩又古怪的发音总能让映司后背发毛。他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把那些零碎的短语和短促的惊呼记在心里,直到安库毫无察觉地切回现代日语,那点转瞬即逝的线索就又没了。
映司这辈子跑过的国家多到自己都数不清,忘过的外语单词更是能堆成山。可偶尔安库低声咆哮出几句什么时,他总能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词尾,惊得后颈汗毛都竖起来。有时候那些句子的结构在他脑子里隐隐共鸣,音节的韵律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就算是熟悉的词,裹在那股陌生感里也透着诡异。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听。
安库说现代日语时流利得不像话,映司甚至想不起来,有没有过听不懂他说话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早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映司记不清那时安库的语气是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然,只隐约记得带着种遥远又古板的客套。可就算是在当时的混乱里,他也没觉得听不懂对方的意思。
听得多了映司才反应过来,安库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那些语言,有多古老。算不上史前文物,但字里行间全是过时的腔调——早就废弃不用的词形,几百年前就没人说的俚语,还有些发音可能曾经承载着某种意义,现在却只剩语言化石的空壳。
映司忽然想起,安库已经活了八百年。
他忽然觉得,“文物”这个词形容安库,和形容他说的那些语言一样贴切。
那天安库对着一只逃掉的Yummy骂了句脏话,映司立刻就把那串发音和自己知道的词对上了号。有现代日语做参照,理清那些动词变化和词尾屈折简直轻而易举。可下一秒安库就骂他走神,无缝切回了日语,映司却还陷在中古阿拉伯语的语境里没转过来,顺嘴就用现代阿拉伯语答了一句。
安库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映司眨了眨眼,连忙切回日语问他怎么了。安库抬手弹了他一记爆栗,骂他别瞎胡闹,这下他们得花更多功夫才能追上那只跑掉的怪物了。
映司低着头道歉,可他没错过安库接下来几分钟里的眼神——那是在算计,在怀疑。
千世子正教日奈唱一首西班牙圣诞颂歌,映司在一旁找着和声。他路过客厅要去厨房时,看见安库忽然停住了脚步,正侧耳听着歌声。
那是首老歌,可就算是它最早的文字记载,也远在安库出生之后。映司本来笃定他不可能听过,可看安库眼神放空、僵在原地久久不动的样子,映司就知道自己错了。
千世子喊了安库一声,他皱着眉瞪了她一眼,快步走进厨房,没过多久就拿着冰淇淋躲回了楼上。日奈叹了口气,却还是跟着千世子继续唱歌,手里的装饰彩条还在翻飞。
打烊后映司上楼时,隔着那扇永远紧闭的房门,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歌声。是那首西班牙颂歌的调子,裹着安库低哑的嗓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安库从来不说自己八百年前的事,映司也没指望他会说。过去对他们俩来说都不是什么能轻松提起的话题,可映司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安库会的语言说不定比他还多——至今为止安库蹦出来的那些,他几乎都能听懂一星半点。可安库为什么要学这些?映司学外语全是逼不得已,跑遍全世界讨生活,总得会点当地话才行。可安库看起来根本不是那种会坐下来啃语法书的人,他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么多门快要死掉的语言的?
映司总忍不住想,八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安库见过什么样的风景,听过什么样的歌,又经历过什么,才把他骨子里那股浪荡子的劲头给磨没了?
他后来琢磨出个道理,肯定是泉信吾的锅。安库借了人家的身体,天天泡在现代日语里,学起来自然快得很。可他映司没这福气,尤其是现在安库开始刻意藏着自己的话,他连偷学的机会都少了。
安库偶尔还是会不小心蹦出几句外语,可刚一出口就会立刻打住,还会飞快地瞥他一眼,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映司假装没听懂,也假装没看见那道视线,看着安库因为猜不透他到底听没听懂而坐立不安的样子,甚至有点想笑。
安库是不是早就习惯了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藏秘密?他什么时候把这个当成了自我保护的壳?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安库不小心把一袋面粉碰掉在地上,劈里啪啦骂了一长串中古低地德语的脏话。明明是个意外,可安库向来是优雅又致命的代名词,哪能容忍自己笨手笨脚浑身沾面粉?他那股怨天尤人的火气,全裹在那串刻薄又精妙的骂声里。
映司听到一句尤其损的吐槽,没忍住笑出了声。
下一秒安库的眼神就射了过来,又惊又慌,像是突然被猎人堵在了死胡同里,从捕食者变成了猎物。
映司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就是那个猎人。而安库,从来没当过猎物。
安库抬脚踹了面粉袋一脚,转身就冲出了厨房。千世子在后面喊他,他理都不理,只留下一地飞扬的白粉,和满屋子散不去的疏离感。
之后的几个星期,安库把自己的话守得更紧了。
映司感觉那扇好不容易裂开条缝的门,又狠狠砸在了自己脸上。他大概能理解安库的心思,又好像不太能——毕竟他慢慢发现,安库根本不想被人理解。他来这儿不是为了被谁读懂的,他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扫清所有挡路的东西。他不指望有人会认真听他说话,更不指望有人能懂他。他的世界里只有打打杀杀,要么赢要么死,要么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要么彻底消失。
可这种沉默只维持在白天。
到了夜里,安库会在睡梦里含糊地呓语,各种语言搅成一团,大多时候根本听不懂。映司没打算去深究,可就算他刻意不去听,偶尔还是会捕捉到一两句清晰的话,那些音节刚在他脑子里成型,又很快沉回梦境的迷雾里。
那些话总让映司在深夜猛地坐起身,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
他后背抵着床头板,把膝盖蜷到胸口,双手捂着脸大口喘气,拼命压下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既视感。
他从来没问过安库的过去,就算问了,那家伙也绝不会说。
安库好像格外偏爱辅音的发音,每个字都咬得脆生生的,像是在把力气砸进每一个音节里。那声音里带着种近乎凶悍的愉悦,每一次顿挫都像是石子砸在石板上。
映司听得多了才发现,安库的声音里的力量从来不是来自音量,而是每个辅音都收得干脆利落,每个字都清晰得不容错辨,像是在强硬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映司说话就软和多了,总爱把元音拖得圆润又悠长,辅音轻轻一碰就滑进下一个音节里,连带着语气都像蒙着层薄雾。
这份柔和好像越来越惹安库烦躁,映司一直摸不着头脑,直到后来世界在他眼前开始模糊,那些尖锐的声音都沉进雾里,他才终于懂了——把硬邦邦的辅音咬碎在齿间的感觉,有多让人上瘾。
可现在他的声音还是像条缓流的河,安库看他的眼神里,永远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和嫌弃。
那天打Yummy打到一半,安库突然吼了句什么。映司甚至没听清指令,身体先动了——他下意识低头翻滚,精准找到了那怪物后背的弱点。
直到战斗结束,映司才回头看向安库,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安库却只是用那种算计的眼神打量他,像是在权衡什么可能性——那眼神映司太熟了,基本等于麻烦要找上门。
映司犹豫了一下,用斯瓦希里语问了句什么。安库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变调,但勉强能辨出是同一种语言。
映司忍不住笑了。安库立刻皱起脸别过身,可那副别扭的样子根本浇不灭他的好心情。
最近映司脑子里转的大多是日语。他还记得以前,自己的思绪总在学过的所有语言里乱跳,哪个词在某种语言里更精准就用哪个。可现在久不练习,那些外语都生疏了。在一个地方待了一整年,母语又重新占了上风,只有偶尔碰到日语没法精准表达的意思时,才会有陌生的音节在舌尖打转,让朋友们听得一头雾水。
安库的脑子里好像永远在进行语言战争,最后总是现代日语赢,但他表达复杂想法时,也会和以前的映司一样磕磕绊绊。他说起自己的欲望和意图时,永远用最直白简单的词。
映司以前一直觉得,这只是安库性格直接又冷酷的体现,可现在他忍不住想,安库心里会不会也曾住着个诗人?会不会在八百年的背叛和谎言里,早就彻底消失了?
安库还是会说梦话,只是内容变了。映司刻意不去听,可还是会断断续续听到些没头没尾的片段。
但他还是会忍不住笑。因为安库的梦话里,那种揪心的悲伤不见了,没有了以前那种带着伤口的狂怒,不会再在梦里嘶吼着扭动。
现在的梦话大多是低声咒骂,是些熟悉的名字,是几句命令或者嘲讽,偶尔甚至会有极轻的笑声。
映司把脸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笑了。至于这对他们俩、对映、对真木意味着什么,以后再想吧。至少现在,他可以允许自己高兴一会儿。
直到那天,映司随口用德语说了句话。
安库猛地僵住了。
映司直到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他看着安库背过身,慌了半秒——难道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可要是那样,安库要么笑要么嘲讽,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他在安库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德语是安库的母语。映司记得鸿上以前提过,只是不知道上一次有人在安库面前说德语是什么时候。
他看着安库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冰,看着那扇刚刚开始松动的门,又“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
映司突然想起来,安库对那个曾经是故乡、也是他葬身之地的地方,没有半分留恋和忠诚。
现在映司比最初知道了更多安库的过去,知道了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也清楚,别指望从安库嘴里得到任何确认。但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安库对任何关于故土的提醒,反应都这么冷淡。
安库离开后,映司才知道,填补那份沉默有多难。
待在 Cous Coussier 里还好,映和千野,后藤和伊达,偶尔还有里中,加上形形色色来吃饭的客人——他们的声音像水流一样浸在墙里,刻进木头的纹路里。各种各样的语言和口音能暂时压下心里的麻木,让他能沉迷于分辨那些声音的质感和语调,试图用这些喧闹填满空落落的地方。可就算这样,那些声音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一旦离开小店,脑子里就只剩下静电一样的杂音。那杂音爬进他的头骨,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的声音都淡成了模糊的低语。
就算映到河边来看他,就算千野给他带来吃的,就算他回去和后藤他们一起战斗,他们的存在也填不住他心里越来越大的空洞。他们的声音像隔着水传来,又远又模糊。
这不是他想要的。但如果战斗需要他这样,如果这是他必须承受的,那他就扛着这份沉默,就像他扛着所有欲望走到现在一样。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肩飞行。
不需要说一句话。
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任何距离,意识缠成一团,悬浮在一片被赤金闪电劈开的黑暗里。那些平日里必须小心翼翼拿捏的分寸——从念头升起,到开口言说,再到对方听见、理解,最后抵达本意的漫长过程——在此刻通通消失不见。只剩下最纯粹直白的真相,是笨拙的语言永远无法描摹全貌的东西。
遗憾当然是有的。
他们终究只是凡人。
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需要用语言沟通。但今天,只有两个词真正重要。
英二把这两个词翻成所有他会的语言,在心里反复默念。像一句咒语,用他们曾经共享过的每一种语言低声吟诵。
总有一天。
无论如何。